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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而事實上,蕭天英只是對於自己曾經領導過的部隊多一些重視罷了,要求更嚴格罷了,這能算家長作風嗎?蕭天英自己也不承認這一點,蕭天英有一次對一個老同志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蕭天英都是大區的副司令員了,我不會把自己降低到蕭支隊司令員的位置上看問題,全中國人民解放軍都是共產黨的部隊,打起仗來都是我們這些當指揮員的心頭肉,你能說這是你的那是他的?無稽之談。」

  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你就是雞蛋裡面挑骨頭,也挑不出什麼名堂。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說蕭天英就沒有一點偏心,也不是事實,七中隊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老人家畢竟是蕭支隊的司令員,畢竟是軍區炮兵的第一任司令員,這只部隊是他慘淡經營拉扯大的,他當然要給予過多的關注,所以當幹部制度改革的通知下來之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為炮兵留下一批訓練骨幹,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炮兵乃常規戰爭的火力突擊骨幹,連革命導師恩格斯都說過,重視並正確使用炮兵,是現代戰爭致勝的重要依據。

  相比之下,其他兵種就沒有這麼權威的理論和權威人物支撐了。出身于裝甲兵的一位首長就開玩笑說過,他們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恩格斯這位前炮兵中尉和後來的革命導師撐腰。蕭副司令則反唇相譏說,哈哈,劃山頭竟然把恩格斯劃到蕭部來了,真讓人誠惶誠恐啊。

  這一次,老爺子對於七中隊這支費了許多周折才建立的炮兵骨幹隊伍顯然是寄于莫大厚望的,這算不算是家長作風的一種表現?自古道,強將手下無弱兵,誰不希望自己的麾下多一些龍虎之輩?強將喜愛強兵,乃天經地義。

  可是,你不能堵住人家的嘴不讓人家發表議論。

  私下裡,蕭天英偶爾也在韓陌阡面前發點小牢騷,韓陌阡則表達了很讓蕭天英驚訝的觀點。在韓陌阡看來,適當的家長式統治是必要的。歷史上那些比較著名的軍隊,大都帶有家族統治的色彩,什麼楊家將,岳家軍,戚家軍,曾國藩的湘軍,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桂系,都是很有戰鬥力的。外國軍隊也是這樣,拿破崙的軍隊團以上建制都有旗幟,上面都有拿破崙的名字,他麾下的兩個團在一次戰役中因麻痹而敗,拿破崙將這兩個團的士兵召集在一起宣佈,這兩個團已經不配再當拿破崙手下的士兵了,並且叫參謀長在這兩個團的團旗上寫上「我們不再是拿破崙的士兵」字樣。士兵們羞愧難當,哭泣著請求拿破崙寬恕,允許他們再獲得一次當拿破崙士兵的榮譽。拿破崙終於同意了。這兩個團的士兵在下一次戰鬥中化恥辱為力量,奮勇作戰,立下赫赫戰功,成為拿破崙手下最有戰鬥力的精銳部隊之一。拿破崙靠的就是家族式統治的凝聚力。你能說家長作風就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

  聽了這番話,蕭天英就釋然了,開了韓陌阡一個玩笑,說小韓你拍馬屁還有系統理論呢,你要注意呢,你可不能為了投我所好喪失原則啊,助長了我的家長作風,我犯了錯誤,你也脫不了助紂為虐的干係啊。

  韓陌阡坦然回答:「一,我剛才所說的不是投您所好的拍馬屁,也算不上什麼系統理論。這是我的一己之見。二,首長有首長的判斷力和識別力,更有控制力。不應該是參謀人員輕易就能左右的。如果首長的思想裡確實有家長制的種子,有沒有理論依託,它早晚都是要發芽的。三,首長犯的錯誤,算在工作人員的身上,永遠都是不合適的。」

  蕭天英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轉過話題說:「好你個韓陌阡,不失時機又給老子上了一課。你的意思是說,領導幹部犯了錯誤,工作人員就一點責任都沒有?」

  韓陌阡說:「我的看法是,工作人員的責任,也應該算在領導的身上。至少也是知人善任做得不好。」

  蕭天英說:「如此說來,當首長的還真是有許多危險呢……當然了,正常的情況是,領導越大越難當,越是危險。誰讓你工資比人家高待遇比人家好呢。說領導越大越好當,越是大原則越不費腦筋,這是不正常的。」然後又回到原先話題說:「所謂家長作風,我同意你的觀點,也不全是十惡不赦。關鍵要看用這個風把部隊往哪裡刮,只要是往積極的健康的方向引導,就不妨偶爾用之。當然,這裡面有個『度』的問題,『度』字一字,奧妙無窮。把握得好,是健康的,否則就是不健康的,就應該抵制。小韓你說是不是?」

  韓陌阡說:「是。這是首長一貫的辯證法。」

  二

  同韓陌阡苦難的童少年形成鮮明對照,夏玫玫的童少年則是充滿陽光的(在三年自然災害裡她不僅沒有挨餓而且還有牛奶喝)。她的父母和她的二舅蕭漢英都是跟隨蕭天英一起參加抗日隊伍的老革命,也是軍隊的高級幹部,她小小年紀就參加了「紅色少年藝術團」,是在「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歌聲中長大的,當然也自信自己是一個天然的革命者,但是到了中學時期,在一次到郊外的學農活動中,這個革命的後代卻表現得令人失望。

  那天,幾個孩子在麥田裡發現了一隻碩大癩蛤蟆,有人說這東西是害蟲,應該實施無產階級專政,膽子大的便揀起石子土塊去砸,癩蛤蟆受到騷擾,奪路而逃,恰好就經過夏玫玫的身邊,一看那滿身疙瘩的醜陋怪物,夏玫玫腿都嚇軟了,當時就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奔上了田埂。在此後的一個星期學農勞動中,無論老師和紅衛兵中隊幹部怎樣做工作,什麼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啦,什麼「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絕不下戰場啦」,什麼要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培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啦,等等,任你把嘴皮子磨破,夏玫玫死活不下麥田了,最後老師火了,說夏玫玫你還寫了入團申請書,不參加勞動你能入團嗎?夏玫玫低著頭說,不讓我入團我就不入了,反正我是不下麥田了。這件事情在十幾年以後可以看成是夏玫玫在政治信仰上的第一次動搖。

  十六歲那年,夏玫玫作為一個文藝人才,被特招入伍,先是在下面部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裡跳忠字舞,後來又調到軍區歌舞團。星期天自然是要到舅舅家裡改善伙食的,並且在蕭家擁有一間臥室。蕭天英只有一個前妻生下的獨生女蕭歌,女兒女婿都在某某軍醫大學工作,家裡沒有孩子在身邊,老兩口對夏玫玫格外疼愛,差不多也相當個掌上明珠,尤其是蕭夫人,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對夏玫玫愛護得更加細心,她原來跟夏玫玫的母親就是要好的同學,而且是通過夏玫玫的母親才認識蕭天英的,姑嫂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據說,當初在為夏玫玫確定職業的時候,還是以蕭夫人的意見為主導意見的。在夏玫玫參軍之後,蕭副司令本來想讓她改行學醫或者搞機要通信,蕭夫人跟夏玫玫一談,都被駁斥了,夏玫玫說她不能見血,見血頭暈,而且聞不慣來蘇水的味道,聞了就想吐。自然是沒法學醫了。搞機要通訊也不行,夏玫玫說她對於數字和機器過敏,在電器附近坐長了手腳麻木——這些話當然都是遁詞了,說白了一句話,她就是喜歡跳舞。

  後來蕭夫人就做蕭副司令的工作,說玫玫這孩子,看來就是搞藝術的,搞醫太理性,不符她的性格,機要通信又很枯燥,孩子不願意放棄專業,就別勉強她了。

  幾年後,就在蕭天英家裡,夏玫玫認識了韓陌阡。

  那年韓陌阡二十六歲,剛剛受到蕭副司令的賞識,正處於小心翼翼的階段。打從第一次見到夏玫玫起,韓陌阡就知道這是個聰明的丫頭,也知道這不是個聽話的丫頭。雖然那時候她年紀還不大,卻已經是個很有主意的女孩了。

  但是,他喜歡她,喜歡她那雙骨碌不定的眸子,喜歡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當然,她很倔,也經常幹傻事。

  有一年夏天,夏玫玫不知道從哪裡把她舅母過去穿的一件湖藍色旗袍翻出來了,那天蕭副司令家裡正好來了幾個老部下,警衛員又泡茶又削水果忙不過來,她便自告奮勇幫一手,誰也沒有想到,在大批「封、資、修」的年代,在視奇裝異服為洪水猛獸的蕭副司令家的客廳裡,會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子大模大樣地招搖過市——她是故意的,她原來以為她肯定會得到一些表揚和讚歎——這女孩好漂亮啊!可是,她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蕭副司令家客廳坐著的人都表現出臨危不懼的表情,用一種奇怪的、就像是看一個稀有動物的神情看著她,誰也沒有說一句恭維話。

  事後,蕭副司令大發雷霆,不僅將夏玫玫狠狠地訓了一頓,指責其「小小年紀就妖裡妖氣的不本分」,而且還把夫人痛斥了一番,說她不該不檢點,不把那些資產階級的東西放好,誘導孩子犯錯誤,甚至還有慫恿包庇的嫌疑。

  終於有一天,蕭天英當著夏玫玫的面對韓陌阡說:「玫玫初中還沒畢業就參軍了,那些年學校又不像個樣子,這孩子讀書少,小韓你要幫她多讀一點書。數理化我看就算了,那東西不是一天兩天能攻上去的,你可以幫她在文科上下點工夫,尤其是文學,搞藝術的,沒有點文學修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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