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荒誕歲月結束恢復高考制度之後首批考入軍校的幾千名學生官擁向了部隊後,果然證實了各級首長的擔憂。學生官們初來乍到,面對陌生而強硬的軍營生活十分茫然,炮場上操場上局促窘迫,甚至連言談舉止都扭扭捏捏的。別的不說,單是操練口令,他們就喊不出老兵們那氣壯山河的效果。顯然,他們需要一個很長的適應過程,他們需要適應部隊,部隊也需要適應他們。而在這些學生官們尚未完全適應和熟悉部隊生活之前,在傳統的軍營文化氛圍和新的知識結果尚未融洽地接軌之前,最直接靠近部隊的基層管理勢必要出現薄弱環節。

  各級都紛紛向上反映了他們的憂慮。於是,對於極少數人來說,就峰迴路轉,又有了好消息——這就是李建武要對譚文韜講的「正經事」。

  到達李建武的臨時營部,已經是傍晚了。李副營長的房間支著炭火,暗紅的火塊將四壁映出了玫瑰色的光暈。屋子裡暖暖的,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通信員倒完開水,李建武便揮揮手把他攆了出去,並且關上了門。譚文韜立即意識到,副營長這次找他談話,意義非同尋常。

  「譚文韜啊,你是想聽好消息還是想聽壞消息啊?」

  譚文韜有些發懵,想了想才說:「要是好消息壞消息都有,我當然都想聽聽。」

  「那好,我就先講壞消息。」李建武撮了一撮茶葉扔進軍用茶缸裡,再將茶缸放在火塘邊煨上,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也不用緊張,你是個老兵了,相信你能正確對待。這壞消息嘛……我一句話說明了吧,你們那些幹部苗子恐怕要泡湯。」

  譚文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最初的感覺是有一個像蟲子一樣的的聲音在耳朵裡飛來飛去,似乎有點不太真切。窗外的大雪還在一如既往地洋洋灑灑,視野裡仍然是皚皚無限。除了火塘裡偶爾畢剝作響地炸出一星半點動靜,萬籟俱寂。他茫然地看著李建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或者是自己聽錯了。怎麼可能呢?一批兵有那麼多人,能當上班長的就是十裡挑一,一個團的班長副班長又有二百多個,能進入幹部部門「幹部苗子」花名冊的也就是二十來個,可以說又是十裡挑一。十分之一乘以十分之一就是百分之一。百裡挑一啊。掰著指頭算算,現在的這些幹部哪一個不是從幹部苗子裡提起來的呢?

  「副營長,你是說……是我一個人不行了還是……還是都不行了?」

  李建武抹了一把嘴,劈裡啪啦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子,像是要把僵硬的凍臉扇出熱氣來,扇快活了才說:「統統不作數了。有了新的精神,往後,將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幹。」李建武手裡捏著一根撥火的棍子,喀嚓一聲折成兩截,恨恨地罵了一句:「娘的,咱當兵的就這一條闖天下的路子,又被堵死咯。」

  譚文韜聽得呆了,此刻腦子裡一片空白,突然感到一陣疼痛:這算怎麼回事啊,這是為什麼?不是幹部苗子嗎?這可是幹部股的花名冊啊,怎麼說不作數了就不作數了呢?這不是拿我們老兵開玩笑嗎?但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仍然怔怔地看著李建武,仍然希望他是在開玩笑。

  李建武心裡也很不是味道。他李建武也是從「幹部苗子」的路上成長起來的,他知道「幹部苗子」們從「苗子」到「幹部」要付出多少努力。可是這些話他只能在心裡想。作為一個領導,他必須保持冷靜,以健康的情緒去感染他喜愛的骨幹。何況,路還沒有完全堵死呢。

  火塘裡的水開了,汩汩地翻著花,乳白色的熱氣嫋嫋升騰,給屋子裡增添了不少暖意。李建武用毛巾裹著茶缸把,端起來給譚文韜添水。

  「譚文韜,我說過我相信你能正確對待,也理解你的心情,暫時想不通是不可避免的。遇到這個局面,誰也不會痛快,可是不痛快的也不是你一個人。遠的不說,就說咱軍區,各兵種加起來,榜上有名的幹部苗子就有兩千多人,眼看都是今年明年就要提的,可是……誰料到會有這一招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是塊好鋼,哪怕是打把鐵鍬也比別人挖得深。你是老兵,老兵要有老兵的覺悟,老兵要有老兵的風度。我今天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你,你……我相信你不會自殺。」

  譚文韜先是不吭氣,抿著厚厚的嘴唇,陰沉著臉往遠處看,看著看著就笑了,開始是冷笑,然後是苦笑。

  譚文韜轉過臉來苦笑著對李副營長說:「我是你接來的兵,也是你帶出來的兵,你還不瞭解我嗎?我是想不通,但想不通不等於亂想。不管怎麼說,我也吃了三年軍糧穿了三年軍裝。常言說泰山壓頂還不彎腰呢,我這個一米八一的漢子就那麼沒出息?就那麼不堪一擊?副營長你放心,幹部苗子拔掉了,軍區標兵班長的骨頭軟不掉,老兵的腰不會彎。該怎麼幹我還怎麼幹。」

  「好——!」李建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我李某沒看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李建武帶出來的骨幹,再怎麼著也不會當孬種。你能站在這樣的高度認識問題,我就沒有話說了——我對你的考驗正式結束。剛才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一個壞消息,還有一個好消息嗎?現在我就告訴你什麼是好消息。」然後一五一十開講。

  李建武告訴譚文韜,為了保留一批業務骨幹,從老兵中搶救最後一批老兵人才,W軍區將在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增建一個預提幹部培訓中隊,學期一年半,畢業後定級提幹。團黨委已經研究了,選送譚文韜和劉海文金廣學等十二名「幹部苗子」參加考試。

  李建武說:「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你得搞清楚,十二比一啊,這十二個人當中,你只能是第一,你要是考了個第二那就完球了。考第二名跟考第十二名球的區別都沒有。」

  譚文韜聽了李建武通報了所謂的好消息,愣了半晌。剛剛才死下的那條心,轉眼之間又活蹦亂跳了。悶著頭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十二比一,這概率也太低了。」

  李副營長笑了,說:「概率是低了點。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有點疲軟,好像沒什麼把握。以沒把握之心打沒把握之仗,那當然沒有把握了。」

  譚文韜的嘴巴張了張,把話又咽了下去。

  李建武的臉色陡然一沉:「十二比一概率就低啦?我告訴你,你知道你那一批再加上前一批後一批,這幾年我們炮兵接過多少新兵嗎?我跟你講,少說也有七八萬,這三茬子兵都趕上這個時候了。七八萬兵當中,最後能提起來當幹部的,就是這六十三個人,這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你已經從千分之一的可能闖到了十二分之一的可能,較起真來,就是一個劉海文跟你有一比。你當年考大學不是只差三分嗎?文化考試我斷定他整不過你。玩炮,你一直也是壓他一頭的,偶爾一次失利不能說明問題,從總體上看,你還是比他有優勢。我看這個卵子教導大隊你是上定了。不過不能大意,關雲長那麼大的牛B,還大意失荊州呢。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你要是考砸了,我活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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