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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譚文——韜!譚——文韜!」

  李副營長站在山下,久喊不應,只好加大力度,且伴有動作配合——先拍一下屁股,再微微伸出脖子,引擎點火般噗撲哧哧醞釀一番,憋足了一口氣,甚至還抑揚頓挫地喊出了曲裡拐彎的四川味兒。不料喊聲剛一出口,又被撲面而來的北風兜住,轉了一個圈兒,同旋風一道回到了身後。

  李建武被噎了一口,差點兒嗆了肺管,回過神來便鼓起眼珠子,咬牙切齒地吐了句國罵,張嘴想再喊,又咽了回去,然後憤憤地再往上爬了十幾步,這才滿懷深仇大恨一般又吼了一聲:「譚——文——韜!一——班——長!」

  獨立房子裡面總算有了動靜。侯其明念了一陣報紙,自己也覺得乏味,便停了下來,把報紙摞在腿上,將全班(包括班長譚文韜在內)七個人的面部表情挨個檢閱了一遍,對他們昏昏欲睡的表情十分不滿,先隆重地咳嗽一聲,提醒大家注意了,然後便精神抖擻地咋呼起來:「都坐好都坐好,看看你們什麼態度,我讀報你們打瞌睡,太不嚴肅了,這不光是對我本人的勞動不尊重,也是……」

  譚文韜一個激靈,從遙遠的油菜地裡抽出身來,坐直了腰杆,趕緊掐斷副班長的話頭,說:「好了好了,別上綱上線了,也別光埋怨別人,也不看看你念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侯其明正要反駁,又突然噤住了,突出的喉結醒目地跳動了兩下,調動一雙碩大的炮手的耳朵,做聆聽狀,聽了一陣,對譚文韜說:「咦,老譚,像是有人喊你,恁大的雪,是誰呢?」

  一扇破舊的木板門終於被吼開了。先是探出一顆朦朧的腦袋,朝坡下瞅了瞅,大約瞅清了是營副,便有一團人影連滾帶爬地滑下坡來。片刻工夫,剛剛從家鄉那片溫馨的油菜地裡歸隊的譚文韜,就白乎乎地豎在李建武的面前。「副營長,是喊我嗎?」

  李建武原地不動,咳了兩聲,很有風度地聳了聳鼻子,恢復了副營級的威嚴,瞪著眼睛罵道:「你個龜兒子耳朵裡塞上耗子毛啦,啊……?黑起屁眼兒喊你,總喊不應。」

  譚文韜穿著肥厚的棉衣,並且戴著棉帽。不過他沒有像李副營長那樣把耳巴子放下來,小爐匠似的。占了個頭高的便宜,他雖然同樣一身棉裝,倒也不顯臃腫。譚文韜捂著耳朵,甕聲甕氣地說:「咱們正在讀報呢,再加上風大……」

  「讀……報?」李副營長狐疑地瞟了譚文韜一眼:「天高皇帝遠,你們還會那麼規矩?老實坦白,你們是不是在『捉鱉』?」

  譚文韜嘿嘿一笑,不屑地說:「嗨,誰玩那玩藝兒,咋咋呼呼低級趣味,沒球的意思。」

  李副營長想了想,換個角度又瞪了譚文韜一眼。這鳥人,自己沒情趣不說,還貶低別人,好像就你他媽的品位很高似的。李建武略一沉吟,又拖起副營級腔調問道:「你們讀報,都讀了些什麼內容啊?」

  譚文韜便把從侯其明那張河南嘴裡聽到的最新消息斷章取義又加油添醋地說了一遍。

  「行啦行啦……」李建武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彎腰掬了一捧雪,兩隻大手合在一起,將雪捏成堅硬的一團,奮力一擲,雪團在蒼茫的天幕上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痕跡,迅速地消失了。李建武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還挺關心國家大事的呢。你那報紙都是上個星期的了。知道咱部隊有什麼新情況嗎?」

  譚文韜不得要領,傻乎乎地看著副營長,說:「十天半月送一次報紙,我們知道的啥新聞都變成舊聞了。部隊的動向到咱這一級,普天之下也都曉得了。我們能知道個啥?」

  李建武嚴肅地看了譚文韜一眼,很矜持的樣子,然後向譚文韜一揮手說:「走,下山,本營副給你透露一個最新情況,沒准你小子要倒黴,……嘿嘿,也沒准是要走運咯。」

  譚文韜說:「那我回去交待一下。」

  李建武說:「你告訴你們那個鳥副班長,把我的派克筆還給我。開個玩笑他還當真了,想擔個賭博罪寫檢查啊?」

  譚文韜笑笑說:「李副營長的指示我可以傳達,東西能不能要得來就兩講了。那猴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昨天下午在黃龍坡訓練小憩的時候,侯其明跟連隊幹部叫板抵杠,贏了一個黨支部。所謂抵杠,是這支部隊的另一項娛樂節目,同「捉鱉」的區別是體力作用大於腦力,但也是很有技巧講究的,一根擦炮杆騎在兩個人的襠下,兩人相向而對倚杠擠兌,一是逼迫對方後退,二是將對方撅翻,都算勝利。河南漢子侯其明五短身材,卻膂力過人,叫囂抵遍全連無對手。

  李建武見這狗日的過於囂張,親自上陣,不料三個回合下來,也是落荒而逃。總結了經驗再要扳回面子,侯其明卻不幹了。侯其明說,再抵就要下賭注了,幹抵抵來抵去沒球的意思。李建武說,你說賭什麼吧,本營副未必還怕你不成?

  侯其明牛烘烘地說,我輸了免費給你擦半年皮鞋,你輸了嘛……嘿嘿,咱窮當兵的沒有皮鞋供你擦,你就把你兜上的那支水筆給咱吧。

  李建武說一言為定。兩人於是接著抵杠,連續兩次,又是侯其明大獲全勝。

  輪到侯其明索要戰利品的時候,李建武卻反悔了。媽的那是一支派克筆啊,豈能讓這小子輕而易舉地掠奪了去?侯其明是個超期服役的老兵了,仗著炮上功夫有兩下子,平時就跟營連幹部們稀拉慣了,一貫沒大沒小,不由分說,大呼小叫幾乎攆了裡把路,差點兒沒把李副營長攆得屁滾尿流,硬是把那支派克筆搶走了,心疼得李副營長晚飯都沒有吃好。

  譚文韜去了不久便返回了,出門的時候後面還跟著侯其明。侯其明沒有下來,站在獨立房子門口居高臨下地朝李副營長喊,「李副營長不講信用,自己掃自己的威信。輸贏乃兵家常事,贏了得支鋼筆理所當然。要命一條,要筆沒有。」李副營長也恨恨地喊:「你狗日的侯其明等著瞧,下禮拜考核的時候我不讓你出洋相你打掉我的門牙。」侯其明當然不吃這一套。侯其明說:「你要敢給我小鞋穿,我半夜裡往你被窩裡塞冰坨子,讓你跟你老婆共同傷寒一下子。」李副營長見嚇唬不住這個老兵油子,對譚文韜揮了揮手說:「算球了算球了,大人不見小人怪,老子不跟這猴子一般見識了,下回再找他算帳。咱們走吧,我有要緊的正經事要跟你講。」

  六

  某某某某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全軍幹部制度改革,於是乎,這支軍隊自成立後延續了幾十年的直接從士兵中提拔幹部(軍官)的慣例至此突然中止。未來的基層幹部全部來自院校。這年冬天,一道紅頭命令下來,成千上萬個已經納入「幹部苗子」的、在實踐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士兵骨幹在一夜之間粉碎了嚮往已久的前程之夢,同時也使各級首長和機關處於惶惑和憂慮之中。

  譚文韜等人又碰巧趕上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

  從長遠戰略上講,幹部全部來源於院校,無疑是改變部隊知識結構提高現代化素質的有力舉措,但刹車太急,慣性難當,部隊面臨著許多現實問題。譬如練兵,這些老兵骨幹們都是一遍遍熬煉出來的,對於一門炮一個班,性能爛熟於心,性情水乳交融,指揮起來得心應手,組織訓練遊刃有餘。再譬如管理,這些骨幹與戰士們同寒同暑甘苦與共榮恥分擔,彼此之間理解支持情同手足,如果說戰士們是一些板塊,那麼正是這些骨幹充當了桶箍的作用,就是靠他們把戰士們牢牢地箍在一起,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一律不提,姑且不論這些骨幹個人的前途命運,部隊管理也的確出現了青黃不接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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