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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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橋就在百米開外,就在鄭霍山的視線之內。風雨橋啊風雨橋,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點就是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鄭霍山作為皖西專區錄用的公職人員,在舒皖藥行裡當了一個門市部的經理。白天他是敬業勤懇的,收藥、驗藥、炮製成藥、售藥,一絲不苟,從無差錯。說實話,他並不想成為一個公職人員,他更願意成為舒南城的私方雇工,這倒並不是因為私方雇工的薪水比公職人員多出十倍以上,他鄭霍山不在乎錢,他是見過大錢的,而在於對於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賴。朦朦朧朧中,他也願意成為舒家的一員。 自從當年在三十裡鋪農場見到舒雲展之後,他的心裡就萌生了一顆種子。那時候他並不愛舒雲展,但是他想獲得舒雲展,最初的念頭甚至有報復的成分。但是,漸漸地,這種報復的心理被另一種異樣的感覺取代了。舒南城不厭其煩地關懷,對他的心靈是一種衝擊。這個慈祥的也是睿智的老先生,給他的關愛是真誠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舒雲展,對他的幫助是不動聲色又是無微不至的。在他還在三十裡鋪勞教農場坐牢的時候,她沒有嫌棄他,她跟她的談話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個盛氣淩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個一本正經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裡面,最有淑女氣質的就是老二舒雲展。終於有一天,在舒雲展秉承父命給他送藥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問了舒雲展一句話,舒二小姐,你經常來看我這個勞教對象,難道就不怕別人說閒話? 舒雲展微笑著說,什麼勞教對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父親說你是懷才不遇,將來是大有作為的。 鄭霍山說,你也相信我會有作為?舒雲展說,我為什麼不相信?別人都說你是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適他們還要略高一籌呢! 鄭霍山歎了一口氣說,此一時,彼一時啊!我如今已是階下囚,略高一籌又有什麼用? 舒雲展說,你不要這樣想。你是一個行醫之人,只要你覺悟過來,政府是不會拋棄你的。 鄭霍山突然問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釋放了,能夠為老百姓做事了,你會怎麼看我?舒雲展說,我?我當然求之不得啦!鄭霍山說,你為什麼求之不得?舒雲展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希望你好了。 鄭霍山抓住機會,窮追不捨說,我關心的是,你會拋棄我嗎? 舒雲展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鄭霍山笑了說,舒老二,葉公好龍啊! 舒雲展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長時間才說,你說的我不懂。 鄭霍山說,你等著吧,我會讓你懂的。自那以後,舒雲展就再也沒有單獨到三十裡鋪探望鄭霍山了,而父親並沒有察覺,時不時地派她給鄭霍山送藥送書,有時候還送吃的東西。她鬧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鄭霍山如此關心,只能理解為受人之托,那個人應該就是杳無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難違之下,她只好生拉死扯拽著小妹一起去,結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曉霽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說,二姐你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是看上了那個勞教對象?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勞教對象引回家,可別怪我跟你劃清界限啊!被小妹這麼一說,舒雲展自然惱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惱怒,越是在心裡恨恨地譴責小妹,越是覺得小妹的話好像戳到了她的痛處。這種感覺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幾個人的眼睛裡,那個鄭霍山簡直一無是處,簡直不可救藥。而恰好是一無是處和不可救藥的鄭霍山,越來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興趣,乃至好感。一無是處往往是表面現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個當年在江淮醫科學校有口皆碑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麼可能一無是處,怎麼可能不可救藥?這種活思想在腦子裡轉久了,她居然發現她 惦記上了那個鄭霍山,居然一曰不見,如隔三秋! 舒雲展內心的這些微妙的變化,鄭霍山自然不會看不出來。他在舒皖藥行供職,每天要向舒先生稟報白日的生意狀況,多半都是他到舒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現在舒雲展見到鄭霍山,多了幾分客氣,卻少了幾分隨意。客氣之中有了幾分見外,見外的裡面多了幾分矜持。而這矜持,實際上就是未雨綢繆。 終於,人們遠遠地看見了雄壯威武的隊伍,唱著戰歌,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風雨橋頭。 雨在下著,風在刮著。隊伍越來越近,風雨橋頭兩邊的人心裡都在燙著。陳向真已經驅車往返風雨橋頭幾個來回了,他同二十七師的首長和709醫療隊的主要領導都已經見過面了,這會兒重新回到歡迎隊伍的前列,繼續履行著歡迎總指揮的職責。忙裡偷閒,陳向真轉臉對舒南城說,舒先生,今天整個皖西城都是激動的,但是最激動的恐怕還是你老人家啊! 舒南城點點頭,微笑道,按說應該是,不過老朽這心裡還算平靜。 陳向真說,舒先生是經過大世面的,心中波瀾不形於色啊! 舒南城說,陳專員誇獎。不過年紀多了一把,油鹽多用了幾鬥,有了些定力而已。 說話間,隊伍已經逼近,前方大亂,鼓樂驟起,鞭炮騰飛,彩屑如雨,煙霧繚繞。大隊人馬井然有序齊步通過,兩邊依次是二十七師首長、各團首長和醫療隊的領導。陳向真率領皖西地區黨政軍主要領導和社會賢達名流紛紛上前,握手寒暄,一一接見。路兩邊口號此起彼伏,歡迎英雄歸來!向志願軍英雄學習,致敬!感謝最可愛的人!等等。揮動的拳頭如同一片搖曳的森林。 就在這一切都在熱烈而有序地進行著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隊伍裡飛出一個人來,徑直奔到舒南城的面前,抱住老先生,嚎啕大哭。來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當是父女相見,悲喜交加,哭一場也是情理之中,豈料舒雨霏哭起來就沒有個完,眼淚鼻涕抹了父親一身,而且哭得一陣緊似一陣,哭得嗚嗚咽咽,上氣不接下氣,乃至臉色泛青,手腳冰涼。舒南城察覺不對勁了,扳起女兒的肩膀說,雨霏,雨霏,你是怎麼啦,活著回來,應該高興才是啊! 舒雨霏說不出話來,只顧山搖地動地哽咽。舒南城緊張了,茫然四顧,又問,怎麼啦孩子,難道,難道雲舒她,她、她沒有,回來嗎? 說這話時,舒先生的嗓門也有些異樣,居然幾分顫抖,幾分嘶啞。爸爸,我回來了! 恍惚中,舒先生聽見身邊不遠處,一個甜甜的聲音響起,舉目望去,老三舒雲舒背著背包,就在對面笑吟吟地看著他,老三面如桃花,神清氣爽。 舒南城久久地看著老三,久久地拍打著老大的肩膀,禁不住老淚縱橫,淚水婆娑中,笑了說,孩子們,都回來了,回來了,好啊,孩子,別哭了,咱們回家吧! 這邊上演親人團聚的一幕,那邊忙壞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曉霽上躥下跳,冒著秋風秋雨,一口氣拍了兩個膠捲,這才由舒老二拽著找到了父親和另外兩個姐妹。舒老二說,這個場面千載難逢,趕快給我們家拍個照片啊! 舒老四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只來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個招呼,就開始選角度調焦距,一切準備就緒了,正要按下快門,卻又停住了,捧著照相機,抬頭向舒南城的身後喊,喂,鄭先生你閃開點,沒看見我們在拍父女重逢嗎,你擠在鏡頭裡算是怎麼回事啊! 舉著油紙大傘的鄭霍山遭此呵斥,頓時尷尬起來,舉著傘不知所措。正要把傘交給舒雲舒,被舒雲展一把拉住說,你就站在這裡!舒雲展對舒曉霽說,老四,你就這麼照,人家在給爸爸打傘呢! 舒曉霽瞪了舒雲展一眼,想要發作,又忍住了,口氣很沖地說,那好,你也站進去,站在他前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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