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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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後,鄭霍山直接到舒皖藥行上班了。舒皖藥行屬公私合營性質。舒南城的股份占了四成,另有幾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壽春的趙朗軒等人合占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占了兩成,舒南城為董事長,行署派了一個幹部魏石開,擔任藥行的副董事長兼黨支部書記。藥行裡原先就有五六個共產黨員,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自己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領取薪金,但是他的這個請求被陳向真專員婉言謝絕了。陳專員說,公私合營是一種形式,是我們改造資本家和利用資本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在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是非常必要的。並不是所有的資本家都有舒先生這樣的胸懷。我們接受你們舒家充公了,對其他的民族資本家就構成了壓力。到那時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樣就會給新政權的穩定帶來負面影響。如此一說,舒南城才暫時放棄了將其資產充公的念頭。 鄭霍山到舒皖藥行任職,自己提出作為私方人員,但舒南城想來想去,還是勸鄭霍山拿政府的津貼,算是政府方的工作人員。雖然政府方的工作人員比私方雇傭人員分紅收入少了將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設身處地地為鄭霍山著想,他考慮的不是收入,而有更深的打算。 幾經坎坷,鄭霍山終於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藥行裡擔任一個門市部的經理,成了一個被改造好的人」。 上甘嶺戰役即將結束的時候,二十七師就接到預先號令,做了凱旋歸國的準備,709醫療隊奉命隨行。直到這個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9醫療隊。隨著他們回到醫療隊的,每個人還有一張組織結論:經調查瞭解,某同志在離隊期間,未改變立場,未喪失氣節,未發現異常表現,經受住了殘酷考驗。某某某同志為暴動歸隊,做出了積極的貢獻。經二十七師政治部研究決定並報上級政治機關備案,某某某 同志仍回原單位工作,職級待遇同前。在汪亦適的檔案裡,還多了一張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戰場上宣佈他火線入黨的記載。 如此一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歸隊了。第二天,709醫療隊就上了火車。 這一路上,火車上的人真是百感交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內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動、慶倖、嚮往、思念、急切,也有悲傷。 汪亦適獨坐一隅,兩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裡捏著一團酒精棉球,下意識地擦著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安全感,直到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著回來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欲望。他想知道的東西太多,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裡的梔子花,709醫院的就醫諮詢室…… 肖卓然過來了,看看汪亦適手裡攥著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著他坐下了。 亦適,你在想什麼? 汪亦適斷開思路,扭頭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說,千頭萬緒啊! 肖卓然說,有沒有想到一件大事?汪亦適說,未來的一切,對我來說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說,工作,工作,我現在滿腦子裡想的就是這兩個字。沒想到剛解放,就被派到戰場上了。兩年多啊,如果不是戰爭,這兩年多的時間我們要做多少事情啊!我們足可以把709醫院建設成像蘇聯老大哥集體農莊那樣的醫院,設備齊全先進,病房窗明几淨,人員訓練有素,環境美如花園。 汪亦適說,不是還有丁院長他們在後方搞建設嗎? 肖卓然說,哈哈,他們不行。他們是老革命不錯,打仗可以,建設醫院不行。我們有了國家,有了政權,有了經濟,就不能再搞那種遊擊醫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蘇聯老大哥的先進樣式來。 汪亦適有點兒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沒有說話。 肖卓然說,亦適,我需要人,我需要醫術一流的專家作為709醫院建院的棟樑之材。你基礎好,兩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經赫赫有名。此次出國作戰,雖然你被抓到了集中營,但對你我來說,因禍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營裡是作為特殊人員對待的,你給美國鬼子當過助手,你使用過當今世界最先進的外科設備,也見識過一流的外科手術。這一趟集中營,你簡直就是留了一次學。第五次戰役中,你給傷員做手術,我在一邊看,心裡很有感慨。你把美國佬的技術學來了,設備運來了,你簡直就是老天爺給我們派到鬼子窩裡的普羅米修斯! 汪亦適說,你是這麼看的?肖卓然說,我就是這麼看的。作為一名領導者,我必須從最不利的事情裡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們有一句話,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我們,我們在戰爭中提高我們的業務水平。 肖卓然說得慷慨激昂,臉色紅潤。汪亦適多少感到有點兒意外。肖卓然是個熱血青年,經常有舍我其誰馬革裹屍的慷慨,這是汪亦適知道的。但是,像今天這樣具體到709醫院的建設問題,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勢,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火車在鄭州換車頭,休息的時候,另一節車廂的舒雨霏告訴他,肖卓然已經被正式任命為陸軍709醫院的副院長了,而且定級為副團級。據說丁院長老病復發了,肖卓然回到709醫院後,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適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圖了。 二十七師部隊回到皖西城,已經是出發的第十天了。離開鄭州之後,部隊換乘汽車,這下就熱鬧了。汽車都是卡車,有黃黃綠綠的老軍車,有油漆斑駁的客用車,也有改裝的電車。過了三十裡鋪,在離城三裡的杏花塢,部隊下車整隊,將從風雨橋頭徒步進城。 天上下著濛濛秋雨,小城城西大道上,數萬民眾冒雨夾道歡迎。 穿著中山裝的鄭霍山也在歡迎的人群裡。他舉著一柄油紙大傘,給舒南城擋雨,自己的後背卻濕了一大片。 舒家兩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曉霽胸前挎著一架老式德國卡爾相機,跑前跑後,舒雲展被她呼來喚去,給她遮鏡頭,幫她選角度。舒南城佇立雨中,一言不發。鄭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藥裡的五味子,什麼滋味都有。這人頭攢動的歡迎大軍,歡聲雷動的歡迎場面,在風雨中飄揚獵獵抖動的旌旗,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改朝換代了。他這個從舊社會走出來的人,現在是站在新社會的大街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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