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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留用人員要重新登記,不是訛傳。沒過多久,軍管會果然來了文件,傳達到縣團級以上幹部,要求各行政部門、機關團體、事業單位、廠礦企業進行一次全面普查。重新登記的人員包括舊政權、舊軍隊遺留的公職人員。所謂重新登記,是官方語言,其實就是政審。其內容包括審查、甄別、外調,重新登記的對象包括主動歸附新政權的人員、起義人員和投誠人員。如此一來,程先覺也在重新登記之列,汪亦適自然更是必過此關,關於發展程先覺和汪亦適入黨的計劃,還沒出頭,便被扼殺在萌芽之中了。程先覺必須說清楚的內容包括歷史表現、家庭背景、起義的思想動機、起義見證人、起義過程等。按說並不過分,這些都是一個真正的起義者能夠說得清楚的,但是程先覺在政治處談過話之後,還是感到了很大的壓力。本來,他已經被理所當然地劃到了起義者的行列,並且順理成章地享受了將近半年起義者的待遇,差點兒就被發展為黨員了,沒想到禍從天降,轉眼之間就成了被審查對象,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而且,要讓程先覺說清楚起義動機和起義過程,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須再一次隱瞞汪亦適勸說他起義的事實,這個錯誤既然已經開了頭,就斷無糾正的可能,一旦糾正了,他就真的是不老實,真的是欺騙組織了。就算在汪亦適的問題上他自己能夠咬緊牙關,但是汪亦適會不會再把問題挑出來?汪亦適也需要保護自己,他不可能捨己為人隱瞞那個事實,他肯定要實話實說。那麼組織上是相信汪亦適還是相信他?他拿不准。但是他感覺組織上有可能寧肯相信汪亦適而不一定相信他,因為汪亦適在近半年來的表現,已經不動聲色地獲取了多數人的好感。

  後來的事實表明,汪亦適在接受審查的時候,的確是實話實說了。審查汪亦適的是醫院的政治處主任于建國,在解放皖西城的時候,于建國是營教導員,率領部隊攻打小東門的就是他,被鄭霍山走火打傷的戰士馬三柱就是他的警衛員,要不是于建國及時喊了一聲「槍口向上」,汪亦適早就一命嗚呼了。于建國對汪亦適頗有好感,談話的時候以禮相待。于建國說,汪醫生,你不必緊張,一個政權消亡了,另一個政權建立了,對於留用人員進行歷史和現實的梳理,這是正常的,這也是對同志負責。汪亦適坦然地說,我不緊張,我反而感到高興。共產黨辦事認真,實事求是,這讓我感到安慰。于建國說,其實你的投誠表現,我就可以作證。我們還沒有交火的時候,就接到命令,說是守城的國民黨軍隊裡面有醫科學校的學生,這裡面有很多都是可以爭取的對象,所以我們一直喊話,能不開槍就儘量不開槍。我聽見了你的回答,目睹了你向我方投誠的全部經過,也判斷出你是一個文化人而非鐵杆反動派,所以我還交代部隊要保護你,槍口向上。汪亦適說,沒想到還有這麼巧的事情。我後來一直慶倖,那麼密集的子彈,居然讓我這個沒有戰爭經驗的人躲過了,原來是貴人相助。

  于建國說,貴人相助談不上,我們都是中國人,建設新中國需要你這樣的讀書人。至於投誠經過你可以不說了,我想聽聽你的投誠動機,是因為保存生命的需要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汪亦適突然激動起來了,好像受到了侮辱,聲音很高地說,于主任,你太小看我了,我既不是為了保命,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事實上我在感情上是厭惡國民黨的,是希望推翻舊政權、建立新社會的。我在皖西解放的前三天,就向我們的一位同志表露過我的心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不識時務,但是我不會違背天意。于建國來了興趣說,哦,這話是什麼意思?汪亦適說,就是棄暗投明的意思。于建國說,你有沒有明確地說過要棄暗投明,投奔解放軍或者以實際行動迎接解放軍進城?汪亦適說,沒有。于建國說,你既然有這個想法,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為什麼要含糊其辭呢?要知道,同樣的話,可以作不同的理解。汪亦適說,因為我不知道這位同志就是地下党。于建國說,能告訴我這位同志是誰嗎?汪亦適說,既然我和她說的話不能證明我有起義的動機,也就沒有必要說出這位同志了吧?

  于建國嚴肅起來了說,汪醫生,我這是代表組織給你談話,面對組織,我們應該知無不言。汪亦適不吭氣,他不想說出舒雲舒的名字,他不希望把舒雲舒扯進他的倒黴事情裡面。于建國說,為什麼不能說出這位同志是誰呢?是不相信組織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汪亦適說,都不是。因為我當時說的話確實模棱兩可,再說出來沒有意義。于建國盯著汪亦適,長時間地觀察他的表情。汪亦適禁不住這樣的目光,心裡不禁有點發毛,神情也就不自然起來,兩手揪著衣襟說,因為這個同志……因為……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的事情最好不要牽扯別人,尤其是沒有必要的牽扯。于建國笑了說,好,這裡面可能有點私事,我們暫時不予追究。你接著說,你的關於起義的想法,還對誰說過?汪亦適如獲大赦,毫不含糊地說,解放皖西城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封起義號召信,要求我們到風雨橋頭,那裡有解放軍接應我們,我勸說同宿舍的程先覺參加行動,他答應了。我又去找另外一個同學鄭霍山,他……當時有點動搖,加上政訓處的行動組長李開基的威脅,鄭霍山遲遲沒有下決心,這樣就耽擱了時間。後來李開基讓人給我們發了槍,出於無奈,我們只好跟他到了小東門。我是趁亂起義的,但是沒想到你們的攻勢那麼猛,一步之差,起義沒有機會了,我在投誠的過程中成了俘虜,後來的情況你都知道。于建國問,你勸說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的事情,有誰能夠證明?

  汪亦適說,他們都不承認,我也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承認。于建國說,這件事情還是說不清楚。不過,你投誠是事實,而且投誠之後表現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只是,我們將繼續調查。你要相信組織,我們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繼續工作。

  政治處於主任同汪亦適談話之後,再一次找程先覺談話。程先覺還是一口咬定解放皖西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是響應地下黨的號召,主動前往風雨橋頭起義的,肖卓然可以為他作證。于建國再三追問,在他前往風雨橋頭之前,有沒有同汪亦適接觸。程先覺的回答是,在此之前我們兩個人確實討論過何去何從的問題,他說他接到地下黨的通知,要我們去風雨橋投奔解放軍,我當時就表態立即行動,他也說要去風雨橋,但是又有點猶豫,又說他要到圖書館還書。我等了他好長時間不見他回來,我還以為他直接去了風雨橋,再後來我聽見槍聲響了起來,我再也不能等了,拔腿就往風雨橋跑,路上還躲過了國民黨的追兵。後來聽說他被俘了,我很驚訝。不過,依我對汪亦適的瞭解,他對國民黨軍隊是沒有感情的。他這個人是個書呆子,雖然不問政治,但是從平時言談中,也能聽出來他對國民黨軍隊是不滿的,認為只有共產黨才能改變中國。所以後來聽說他被定性為投誠,我完全相信。要不是一念之差,或者不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了,他起義應該是完全可能的。

  程先覺這次的回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要害的環節上既沒有推翻原先的說法,同時也巧妙地說了一些有利於汪亦適的話,不像當初在三十裡鋪張管教問他的時候,一推三六五,功勞都是自己的,別人是個什麼壓根兒不管。這大約是對共產黨的政策和方式有了一定的瞭解,不敢輕率從事的緣故。但是于建國不理睬他的拐彎抹角,抓住了一個根本的問題窮追不捨。于建國問,你和汪亦適兩個人,到底是誰最先提出到風雨橋頭的?程先覺琢磨了一陣子才說,是他最先說出了接應地點是風雨橋,我最先提出去風雨橋。于建國問,也就是說,還是你最先提出去風雨橋?程先覺說,我記得是這樣的。于建國盯著程先覺說,程股長,請你再次確認,到底是誰最先提出去風雨橋,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向組織說實話,否則,如果我們調查出同你的證詞不相符合的事實,後果你恐怕也是清楚的。程先覺緊張了,腦門上油光閃亮。他掏出手絹,擦了腦袋又擦眼鏡,過了很長時間才結結巴巴地說,是他最先說的,不,是我最先說的,不,我們兩個都說要去風雨橋。

  事情到了這一步,汪亦適的問題才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同程先覺談過話,通過上級組織協調,于建國又到三十裡鋪,找正在司法機關接受審查的鄭霍山和李開基談話。這回,鄭霍山也說了一半實話。鄭霍山說,那天晚上,汪亦適找到我,動員我跟他一起去風雨橋參加起義是不錯,但是我懷疑他是到風雨橋去見舒雲舒。這個人是情種,加上認死理,他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其實這時候于建國已經知道汪亦適接到的那封起義號召信署名是舒雲舒,也知道了解放皖西城的前三天同汪亦適談話的人是舒雲舒,還知道了這幾個人同舒雲舒的關係。于建國問,你是不是也接到了舒雲舒署名的起義號召信?鄭霍山回答說,是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封公開信,並不是寫給哪一個人的。但是我沒有想到是肖卓然背後指使的。肖卓然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地下黨,我們那時候一點都沒有察覺。于建國說,你不要東拉西扯,回答問題要有的放矢。我再問你,你既然也接到了舒雲舒署名的號召信,又有汪亦適勸說,你為什麼沒有去風雨橋?鄭霍山說,那時候不瞭解共產黨的政策,怕去了被殺頭。于建國說,照你說來,汪亦適確實是動員你起義了?鄭霍山說,你們希望我說他動員我起義,我就說他是動員我起義。于建國火了,把鉛筆往桌子上一扔說,什麼叫我們希望?你要陳述事實!鄭霍山說,他說了起義的話,但是我也不知道真假!

  同鄭霍山談完話,于建國又把李開基叫來。李開基說,千真萬確,汪亦適是去動員鄭霍山起義,我當時在場,我當時心中暗喜。我是有起義想法的,只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汪亦適的話是真是假。長官、首長,你是軍人,你知道的,戰亂年頭,人心難測,我不得不防,所以,我給他們發了槍,打算伺機臨陣起義。于建國說,行啦,你用不著給自己貼金了。不是你阻撓,汪亦適起義就成功了,你的問題鐵板釘釘。李開基說,我冤枉啊,我就遲了一步。首長,我是真心起義的啊,陰差陽錯啊!

  同這幾個人談完話,于建國就回去向丁範生做了彙報。丁範生肯定地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汪亦適這個人是好人。既然是好人,你們弄個材料,給他定性為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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