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三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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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覺騎著腳踏車回到榮軍醫院,沒有馬上到辦公室,而是躲進自己的宿舍反思,前前後後,細細節節。首先,他排除了自己上賊船的可能性。從行署衛生局回來的路上,他曾經一度恍恍惚惚,大約是過於緊張,他疑惑是夢,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不是上了賊船,恍惚中似乎真的有人來找過他,許諾他到臺灣必有重用,金錢美女升官發財,他恍惚也應承下來了,表示要見機行事。但是,坐在自己的宿舍裡,他想明白了,沒有,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完全是幻覺,完全是被嚇出來的。其次,他回顧了解放後這段日子自己的表現,一樁樁一件件,他唯丁院長馬首是瞻,緊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後面,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自作主張多做一件事情,對上對下一律笑臉相迎,對內對外統統畢恭畢敬,入黨申請書他寫了六份,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決心表達得夠充分的了。醫院開展重大活動,譬如「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雖然他沒有像汪亦適那樣在一線沒日沒夜地做手術,但是他作為業務股長,指導手術,協助培訓,負責保障,接送傷員,後期監控醫療,也都做得滴水不漏。應該說,他沒有留下什麼問題。那麼,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想到呢,沒有了。可是,無論如何,他的心裡就是不踏實。 過了兩天,果然有風聲傳來,說地方一些部門和機構,已經實行留用人員重新登記了。這無疑就是個信號。一時間,在舊政權和舊軍隊的留用人員中風聲鶴唳,傳言四起。其中一個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共產黨解放軍剛剛解放皖西城的時候,出於穩定局勢的需要,也出於急於恢復秩序的需要,暫時利用了舊政權和舊軍隊人員。現在,老蔣跑到臺灣了,共產黨的江山坐穩了,解放軍騰出手了,開始收拾這些舊人員了。再加上舊人員當中確實有頑固的反動派,勾結大別山殘餘的匪特,煽動留用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和技術人員,暗殺新政權的幹部,破壞城市設施,散發反動傳單,這就使得共產黨解放軍對留用人員的信任度大大降低。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完全是必要的。 程先覺思前想後,判斷自己即將面臨的問題。他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方方面面的表現,沒有什麼把柄可抓,但是他還是心虛。他一直鬧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忐忑不安惶惶如喪家之犬。後來他總算有一點明白了,他沒有做壞事,沒有搞破壞,沒有同匪特勾結,這都是事實。但是,這不等於他以前沒有做過壞事,譬如國民黨三十六師在蚌埠跟解放軍打仗的時候,他作為見習醫官,也曾經被派到前線去為國民黨軍隊包紮傷兵,這就很有可能成為把柄。這樣的事情肖卓然也做過,但是他能跟肖卓然比嗎?肖卓然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他去做那件事情,不僅可以理解是為了掩護身份,還有可能乾脆就是奉命行事,到前線搜集國軍情報的。 讓程先覺略感安慰的是,這種事情汪亦適也做過,現在留用的人員中,很多人都做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身份不一樣,身不由己,不得已而為之,共產黨解放軍應該既往不咎,再說也罰不責眾。這樣一想,程先覺就好受一些了,但還不是徹底解脫。終於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一想到這件事情,程先覺就不禁冷汗涔涔了。他想起的是皖西城解放前的一天,關於起義的那樁事情。程先覺並沒有糊塗,那天本來是汪亦適勸說他起義,並讓他先走一步,向解放軍說明,汪亦適繼續勸說鄭霍山。按說,在這件事情上,汪亦適比他主動、比他做得多、比他功勞大。可是陰差陽錯,鬼使神差,汪亦適遲遲未到。而就在他程先覺瞻前顧後、躊躇不前的時候,天上掉下個肖卓然,他一舉成了起義者,而汪亦適從此成了俘虜。剛到三十裡鋪城市建設學習班的時候,他無比慶倖,他明白自己是一腳跨進了新政權,而汪亦適一腳跌入到爛泥坑。這也許就是命運使然,不是他程先覺能夠預料的,更不是他能夠主宰的。因此,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責任。 可是,仍然有問題,半夜里程先覺常常在夢中驚醒。問題到底在哪裡呢?問題出在一句話上。 在三十裡鋪學習班的時候,他被稱為有志之士、積極分子、解放功臣、人民朋友。他躊躇滿志,春風得意,眼看著錦繡前程從遠處款款飄來。就在這期間,汪亦適的管教幹部去向他瞭解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戰鬥中的表現,因為汪亦適聲稱自己是起義者,程先覺就是他勸說成功的。程先覺的腦子當時轉了一下,不,他不能承認他是被汪亦適勸說的,他是主動的、義無反顧的起義者。既然他在見到肖卓然的時候沒有說明他是汪亦適勸說過來起義的,那麼現在他仍然不能這麼說,將來也不能承認,否則就是對黨隱瞞事實真相,否則就是不老實,否則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就這一念之差,導致他矢口否認他是汪亦適勸說起義的,從而也使汪亦適有口難辯。 將錯就錯,一錯再錯,短錯扯出長錯,小錯釀成大錯,終於不可收拾了。終於,現在麻煩了。既然要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那麼這段歷史會不會被挑出來重新說起,汪亦適會不會堅持?假如舒雲舒、鄭霍山、李開基等人都給汪亦適證明,假如共產黨真的採取心理戰術,或者嚴加審訊,他會不會把持不住說了真話,把那件事情的本來面目說出去?一旦說出去,他即便不被扣上欺騙組織的帽子,也一定會落個卑鄙小人的下場!程先覺的精神苦難從此就開始了。 過了幾天,又有消息傳來,李開基並非自殺,他和另外一名被俘在訓的原醫科學校少尉見習醫官當真接到大別山匪特的拉攏信,也確實萌發了潛逃的念頭,結果被管教幹部察覺。在李開基和這名醫官潛逃的時候,皖西公安機關將計就計,聯繫部隊暗地跟蹤,擊斃六名特務,其中包括潛逃的那位醫官學員,抓獲兩名,李開基已移交司法機關審判。 鄭霍山的問題屬另外一個性質,他是因為屢次寫信揭發——實際上多數是莫須有罪名——樓炳光,終於被管教幹部偵破,鄭霍山的問題定性為「破壞勞動改造,企圖攪渾水,以亂視聽」。他被司法機關收審是不錯,但是沒有審出大的問題。他說學習班太枯燥了,他不堪忍受天天脫磚坯的生活,他想有點娛樂活動,反正樓炳光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看看他的笑話,看他日復一日汗流浹背地脫磚坯,權當看大戲了。據說司法機關很惱火,指責俘虜學習班半年的管教對這個人基本上沒起作用,下一步只能勞教了。 肖卓然聽說鄭霍山要被勞教,十分驚詫,因為上次在三十裡鋪,雖然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跟大夥胡攪蠻纏,但是憑肖卓然對他的瞭解,其實他是外強中乾,他以不配合、不妥協的外衣掩蓋他的虛弱。鄭霍山這個人並不像他表現得那樣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臺階。 一個月前肖卓然組織了一支龐大的隊伍到三十裡鋪去看望鄭霍山,可以說是建設性的。皖西城剛剛解放,各種關係錯綜複雜,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與人之間彼此戒備隔膜,包括丁範生在內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肖卓然會帶著那麼多人去看望一個表現並不好的原國軍見習醫官。但是肖卓然就是去了,而且不是偷偷摸摸,是大張旗鼓,並且請鄭霍山吃了一頓飯。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持各種看法的都有。有的認為肖卓然雖然當了解放軍醫院的領導幹部,但是舊的習氣還沒有克服,身上有國民黨江湖的做派,畢竟出身于國軍醫科學校嘛!也有人認為,肖卓然在這時候向城工部提出要對鄭霍山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力度,拯救一個迷路的人,體現出了這個青年政治工作者的遠見卓識,做了一件意義深遠的事情。還有人認為,肖卓然此舉是嘩眾取寵,爭取人心。 丁範生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與眾不同。他關心的是,這個鄭霍山是不是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原國軍江淮醫科學校數一數二的高才生。他現在需要人才。至於說鄭霍山此人思想頑固,對解放軍成見甚深,丁範生統統不在乎。丁範生的理論是,這個人只要有用,就搞過來用,我們共產黨人什麼人改造不了?笑話!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把國民黨的八百萬軍隊都打得稀裡嘩啦,還改造不了一個鄭霍山?那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肖卓然曾經詳細地彙報過鄭霍山的情況,信誓旦旦地向丁範生保證,這個人並無罪惡,實際上是一個在政治上沒有太大追求的人。他的問題主要是性格上的,過於自信,剛愎自用,而且極其自尊。只要給他臺階,下上功夫,總有一天,他會就坡下驢,對於新政權的醫療事業有益無害。爭取過來了,就多一份力量;放任不管,就多一份麻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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