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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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覺跑到肖卓然的辦公室裡,向肖卓然彙報汪亦適為丁範生取出彈片的情況,肖卓然有點不太相信。肖卓然說,我們在江淮醫科學校學的專業是醫治戰傷不錯,但是除了鄭霍山參加過三十六師蚌埠會戰,有一定的臨床經驗以外,我們三個多數時間都是紙上談兵。他汪亦適敢這麼貿然下刀嗎?這不是他的性格啊!程先覺說,事情來得突然,丁院長連業務股也沒有通知,直接到了內科,直接給汪亦適下的命令。不知道為什麼,汪亦適居然接受了。我總覺得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勁。肖卓然說,是不對勁。丁院長是個老革命,他的激情大於理智,想法大於做法,不太講究科學。我不否認汪亦適可以直接診斷出他的隱傷,但這是偶然的成功,是歪打正著。汪亦適無意中做了一件蠢事,為丁院長的主觀盲動性推波助瀾。我非常擔心丁院長會把偶然的成功看成是必然的結果。現在我們連一台像樣的X光透視機都沒有,他就漫山遍野地吆喝要開展人體大掃除,要為革命功臣們清除人體隱身炸彈,我很擔心騎虎難下。程先覺說,我看這事還真說不準。你們不是說,只要對党的事業忠誠,什麼樣的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嗎?肖卓然沉下臉說,什麼我們!你聽我說過這話嗎?這話只有丁院長說,他老是搞不清楚和平時期和戰爭時期的區別,老是用戰爭時期的那一套來管醫院。我們現在辦的是醫院,是講科學的地方,沒有設備怎麼創造人間奇跡?異想天開,癡人說夢,不著邊際!程先覺嚇了一跳,趕緊看看門窗,壓低聲音說,卓然,肖副院長,你小聲點。肖卓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說,幹什麼?我們討論問題,光明正大,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程先覺支支吾吾地說,背後議論領導,這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那個什麼,犯自由主義嗎? 肖卓然說,你說我犯自由主義?那好,我不搞會上不說會後亂說那一套。我要在院務會上公開地闡明我的觀點,我們不能盲動,不能光憑熱情辦事,要尊重科學!怎麼樣,你有沒有勇氣說真話?程先覺撓撓頭皮,哭喪著臉看著肖卓然說,肖副院長,我……我建議你還是少當出頭椽子,像丁範生那樣的老革命,那是翻臉不認人的。肖卓然說,共產黨員襟懷坦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丁範生功勞再大,他也不是軍閥,也不能搞軍閥獨裁。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怕什麼怕? 後來,在院務會上,當丁範生提議要向上級打報告,組織駐軍部隊負傷功臣前來排除體內隱身炸彈的時候,肖卓然說,這項工作肯定是要開展的,問題是什麼時候開展,怎麼開展,由哪些人來開展。這些問題都要有預案,不能腦子一熱,說幹就幹。我覺得現在時機好像還不太成熟,這件事情需要進一步的準備。丁範生愕然問道,這件事情不是你最先提出來的嗎,怎麼出爾反爾?我們共產黨人不能言而無信啊!肖卓然說,不錯,這件事情是我最先提出來的,但是有兩個前提,一是我們必須擁有起碼的X光透視機,二是必須對醫護人員進行必要的培訓。丁範生捋起袖子說,要什麼X光透視機?汪亦適同志憑藉一雙肉眼,硬是判斷出我這裡有彈片,實踐出真知,果然就有,這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我再說一遍,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肖卓然說,丁院長,大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具體到醫療,涉及生命安全,我們必須講究科學。丁院長冷冷地問,你是說我不講科學?肖卓然說,沒有X光透視機,我們就等於是盲人摸象。我們不能拿著刀子在革命功臣的身體內部盲目地尋找,人命關天啊!丁範生說,說我不懂科學,笑話!董存瑞手舉炸藥包去炸敵人的碉堡,你說是不是科學?不管是不是科學,他硬是把敵人的碉堡給炸了,這就是科學!你沒有像汪亦適那樣親自嘗試,你怎麼知道我們的醫生憑藉肉眼就不能探測彈片彈丸?汪亦適他探測出來了,這就是科學!肖卓然說,這只是偶然的例子,不具有普遍意義,不能作為範例! 丁範生說,我不管你什麼偶然必然,你不要跟我咬文嚼字。我就認一個理,事實斷是非,成敗論英雄。就這麼定了,程先覺,你們業務股起草一個報告,榮軍醫院向皖西地區所有駐軍部隊發出通報,我院擬為廣大革命戰爭功臣解除痛苦,從下週一開始,接待負傷功臣,清查傷口,排除遺留體內的彈片彈丸。請各部協助,做好組織工作。同時,你們業務股抽調人員,向汪亦適同志學習,馬上開展崗位練兵,人人爭當排除隱身炸彈的業務能手。程先覺的腦門沁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說,好,好,我準備。丁範生一拍桌子說,什麼好好好,難道你有什麼問題嗎?程先覺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沒有,報告丁院長,我們……我們沒有,沒有問題。丁範生說,有沒有問題都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你繞那麼大的彎子幹什麼?程先覺說,沒有問題,馬上準備!丁範生又轉向醫政處長、政治處主任、供給處長等人說,你們幾個,有人出人,有錢出錢。啊,我們大家都是吃供給,都是窮光蛋,你們都沒有錢,那不要緊,到時候給我當拉拉隊,給做手術的醫生們端茶倒水。眾人皆唯唯諾諾。 丁范生轉向肖卓然問,肖副院長,你還有什麼問題?肖卓然說,我保留意見。如果必須很快開展這項工作,我想請假。丁範生說,怎麼,撂挑子?你肖卓然同志不至於這麼小家子氣吧?肖卓然苦笑說,就算是吧。 榮軍醫院厲兵秣馬要轟轟烈烈地開展「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活動的時候,鄭霍山還在三十裡鋪的窯崗嘴脫磚坯。小城解放三個多月了,俘虜學習班的人大都作鳥獸散,有的查清了問題,表現進步,已經被新政權吸納到有關工作崗位上了。有的志願回到了家鄉,參加當地的社會主義建設去了。也有極其個別的,被查出重大歷史問題,加之隱瞞不報,妄圖變天,暗中散佈反革命言論,一經查實,送到監獄去了。剩下的,只有稀稀拉拉不到十個人,還在這裡苦度日月。這裡面就有鄭霍山和樓炳光。 這些人也是五花八門,譬如樓炳光,說沒有問題吧,正準備打發他回老家,學習班的領導就會接到一封莫名其妙的舉報信,檢舉樓炳光在皖西城解放前夕做過某某壞事。領導便組織力量去查,一查,事是有那個事,但又不完全是那麼回事。過了幾天,再次準備遣散樓炳光,學習班的辦公室裡又會出現一封舉報信,揭發樓炳光的另一件事。組織上本著高度負責的精神,還得認真核查。這樣七查八查,耗去了不少時間,樓炳光只好老老實實地脫磚坯。 奇怪的是,像樓炳光這樣的倒黴蛋還不是他一個,俘虜學習班裡共有四個這樣反復被揭發從而需要反復被審查的人。鄭霍山是另外一種情況。學習班給他的結論是「堅持反動立場,頑固不化」。這樣的人,放是不能放的,送監獄吧,好像又沒有查實有重大犯罪活動,關起來也不妥,只好暫時放在俘虜學習班勞動改造。通過皖西專區城工部,肖卓然調閱了俘虜學習班管教人員同鄭霍山的談話。管教人員問,鄭霍山,你在解放前殺過人沒有?鄭霍山回答,我沒有殺過人,但是我救過人。管教人員問,救的是什麼人?鄭霍山答,救的是軍人。管教人員問,是哪家的軍人?鄭霍山答,是中國的軍人。管教人員問,是共產黨的軍人還是國民黨的軍人?鄭霍山答,國民黨的軍人我救,共產黨的軍人我也救。因為我是醫科學校的學生,見習軍醫。管教人員說,你老實點兒,明確回答,你救的是共產黨的軍人還是國民黨的軍人?鄭霍山答,我是國民黨的醫科學校的學生,見習軍醫,我救的當然是國民黨的軍人。如果你們讓我變成共產黨的醫生,我肯定會救共產黨的軍人,這是常識問題。管教人員說,你是否擁護新政權?鄭霍山說,我還沒有看見新政權是個什麼樣子,談不上擁護不擁護。管教人員說,如果讓你參加工作,你是否願意接受新政權的領導?鄭霍山說,那要看新政權領導得好不好。新政權如果領導得不好,我為什麼要接受?肖卓然看了這份記錄稿,就覺得鄭霍山的問題麻煩了。新政權可以說給這個人很多的機會,但是都被這個攪屎棍子自己給攪黃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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