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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三章

  春暖花開的季節,榮軍醫院為駐軍官兵普查身體,清除戰爭時期遺留的「隱身炸彈」,終於拉開了序幕。序幕是丁範生親自拉開的。肖卓然的提議,前半部分得到了丁院長的首肯和大力支持,至於買X光透視機的事情,丁院長裝聾作啞不置可否,只好不了了之。在肖卓然看來,沒有像樣的X光透視機,其實排除人體內部遺留物的事情也就等於白說。但是丁院長不這麼認為,丁院長說,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為了證明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有一天丁院長親自找到汪亦適,把自己的軍上衣脫了,往床上一扔,捋起胳膊喝令汪亦適,來吧!汪亦適被搞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地問,丁院長,你這是幹什麼?丁範生說,你說幹什麼?排除隱身炸彈,首先從我開刀!汪亦適說,這是哪裡話?我沒有透視,沒有檢查,怎麼知道你的胳膊裡有沒有彈頭彈片?丁範生說,你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這胳膊挨過三槍,颳風下雨就疼,你說這裡面不是隱身炸彈是什麼?汪亦適,我不能因為你颳風下雨疼痛就判斷裡面有東西。丁院長,這需要透視檢查。丁範生說,婆婆媽媽!檢查什麼,我說有就有,沒有也有。汪亦適說,醫學是科學,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做手術是用刀見血的,我把它打開了,裡面要是沒有彈片彈頭,那不是讓丁院長白白流血受苦嗎?那我不成了反革命了嗎?丁範生嘿嘿一笑說,這是我給你下的命令,不管有沒有,你都得執行命令。打開它,有了,取出來;沒有了,縫上。就這麼簡單。汪亦適說,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行醫者所為,我做不出來。丁範生火了,一拍桌子說,汪亦適,反了你,你敢不執行命令?汪亦適說,我首先得尊重科學。

  丁范生看著汪亦適,看了很長時間才說,好吧,汪亦適,我求你了。我何嘗不希望凡事都按照科學規律來,凡事都按照科學程序來?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國家目前還很窮,我們的新政權還面臨著許多困難,這個時候,我們就要靈活機動。如果我們凡事都強調科學,凡事都按照科學程序,凡事都要萬無一失,那麼我們什麼事情都幹不成。我現在交給你的任務,是在特殊時期的特殊任務。你幹了,無非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幹成了,皆大歡喜;一種是幹不成,我們還可以重新嘗試。可是你不幹,那就只有一個結果,永遠也幹不成,永遠也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汪亦適暗暗吃驚,他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院長,內心世界居然會有這樣的深謀遠慮。汪亦適差點兒都快被他說動了。汪亦適說,但是,我如果把你的胳膊切開,如果沒有彈頭彈片,你痛苦是一方面,可是我的名譽會受到很大的質疑,這是一個醫生最忌諱的。丁範生說,比起黨的事業,我們個人的生命都是渺小的,醫生的名譽算什麼?汪亦適說,一個醫生,往往把他的名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

  丁範生不說話了,沉思了一會兒,對吳學敏等幾個助手和護士說,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汪醫生單獨談談。吳學敏等人魚貫而出,丁範生親自把門關上,鬼鬼祟祟地湊到汪亦適的面前,突然變戲法似的從褲兜裡掏出一個物件,在汪亦適的面前晃了兩圈。汪亦適的眼神跟著丁範生的手轉動,眼珠子越瞪越大。原來捏在丁范生手裡的,是一塊花生米大小的子彈頭。汪亦適驚問,丁院長你這是要做什麼?丁范生揚揚得意地說,不明白吧,那我告訴你,這就叫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你把我的胳膊切開,如果裡面有東西,皆大歡喜;要是沒東西,你把這個東西塞進去,揉巴揉巴,粘上血再取出來,那它就是我們取出來的第一顆人體隱身炸彈,不僅你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失,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行動就有了先例。有了先例就有了楷模,有了楷模就有了號召力。別看這小小的子彈頭,用好了,它就是我們衝鋒的號角,是我們陷陣的動員令,是我們榮軍醫院大有作為的工作突破口。汪亦適明白了,他為眼前這個年輕的老革命、這個鋼鐵般的漢子所感染,他的眼淚都差點兒被感動出來了,但他還是輕輕地搖搖頭說,丁院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這麼做。

  丁範生一把收回拳頭,把那枚彈丸攥在手心,像公雞一樣伸著腦袋問,為什麼?汪亦適說,我是醫生。丁范生說,醫生?醫生怎麼啦,醫生就可以不聽黨的話?在孟良崮戰役中,我的一個連長腿被打斷了,皮還連著,我讓醫生拿刀砍,他就拿刀砍,就這樣還救了那個連長。汪亦適說,那是在戰爭中。丁範生說,現在也是在戰爭中,我們現在要對付國內反革命的搗亂,要粉碎蔣介石的陰謀,要衝破帝國主義的重重包圍,我們現在進行的也是一場看不見的戰鬥!汪亦適躊躇了,躊躇再三,最後說,那這樣,丁院長,我給你檢查一下,如果真的有遺留,我就取出來,倘若沒有,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動刀的。丁院長說,我覺得有。你就放心地切開,就按我說的做,沒有再縫上,我保證保護你,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到死都不說。汪亦適再一次被感動了。

  丁範生說的「兩個人秘密」這句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心中最軟弱的部分。跟丁範生這樣貨真價實的老革命共同擁有一個秘密,而且是「到死也不說」,這個承諾既讓汪亦適感到莫大的壓力,也使他在突然之間產生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氣。汪亦適說,好吧,讓我來看看你的傷疤。丁範生胳膊上有三處傷疤,一處在手腕上,兩處在大臂上。汪亦適仔細察看了傷勢,很快就排除了一處,另一處傷疤雖然面積不大,但形狀有點奇特,像個旋渦,四周有些放射形的皺褶。他用手捏了捏,丁範生說,疼。他再使勁捏捏,丁范生立馬就齜牙咧嘴,噝噝地吸著冷氣。汪亦適感覺手指觸到了一個硬塊,再一使勁,丁範生「啊呀」慘叫了一聲。汪亦適一陣驚喜,他沒有想到,這真是歪打正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憑直覺,丁範生的這處傷口裡面,果真隱藏著一個遺留物。汪亦適的腦子一下子熱了起來,放下丁範生的胳膊,轉身打開了診室的門,向門外正在探頭探腦嘀嘀咕咕的吳學敏等人喊道,手術準備!吳學敏驚訝地看了看汪亦適,但見汪亦適表情嚴肅,態度強硬,一吐舌頭不吭氣了,幾個人屁兒顛顛地忙活去了。

  手術的結果令人振奮,不是彈頭,汪亦適從丁范生左大臂那團緊繃繃的臂條肌裡面剝離出一塊指甲大的彈片,咣當一聲丟進廢物盤裡。丁範生大喊,拿來給我看看!他媽的這是迫擊炮彈的彈片,他媽的老子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進去的。汪醫生啊,你真是華佗再世妙手回春啊,你還用什麼X光透視機?你這雙眼睛,簡直就是X光透視機,不,比X光還X光!汪亦適憑藉肉眼,從丁范生院長的胳膊裡取出了彈片,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傳了出去。這消息傳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內丁範生一直按兵不動。連行署專員兼警備區政委陳向真都知道了。陳專員給丁范生打電話問有沒有這回事,丁范生得意地說,是啊,我的老政委,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

  陳專員說,這不是打仗,你丁範生再也不要胡來了。丁范生說,老政委小看我了,我什麼時候胡來過?陳專員又問,那個做手術的醫生是哪裡的丁範生回答,報告政委,那個醫生名叫汪亦適,是原國民黨江淮陸軍醫科學校的高才生,被我軍收編,表現非常出色。陳專員在電話裡沉吟片刻說,這倒是個值得注意的情況。建議你們醫院黨總支就這個問題專門研究一下,對汪亦適這樣棄暗投明積極配合新政權的人,要重點培養,作為被改造好的典型宣揚,以點帶面。丁範生說,這個沒問題,這個同志比較聽話。

  陳專員說,你們的清除隱身炸彈的想法很好,現在進入社會主義和平建設時期,我們有很多同志在戰爭中都不同程度地負過傷,下一步不打仗了,很多同志要復員到地方工作,我們不能讓這些負過傷流過血的好同志帶著身體的隱患回到家鄉。你們要抓緊時間行動。我這裡就給駐皖西地區的部隊打招呼,讓他們做好初步檢查和登記工作,把傷病員陸續送往榮軍醫院接受清除工作。丁範生激動了,對著話筒大聲喊,是,保證完成任務!陳專員說,你先別表態,你那個醫院情況我知道,缺X光透視機,這項工作,沒有X光透視機不行。我已經派人聯繫了,馬上給你們裝備三台X光透視機!丁范生說,首長,X光透視機還是留給作戰部隊吧,我們的醫生,忠誠党的事業,他們的雙眼,就是X光透視機,不,比X光透視機還X光透視機!陳專員說,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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