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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見汪亦適沉思不語,肖卓然說,算啦,我也不跟你說那麼多了。但是有一句話我要提醒你,要加強政治學習,要熟悉黨的方針政策,要瞭解國家大事。不能當一個糊塗醫生。政治上糊塗,是當不好醫生的。汪亦適說,我就是因為政治上糊塗,才當了俘虜的。肖卓然說,那是啊,一步之差,步步差,你要引以為戒。說完,招呼舒雲舒說,走吧,我們去會議室。

  舒雲舒向這邊看了一眼說,卓然,你陪大姐先走一步,我有話要對亦適說。肖卓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看看舒雲舒,又看了汪亦適一眼說,好吧,不過你們得快點兒,參加政治學習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遲到了影響不好。舒雲舒答應一聲知道了,肖卓然才向舒雨霏打了一個招呼,沿著林蔭小道走出了花園。舒雲舒沿著花台轉圈,汪亦適也只好跟著轉圈。舒雲舒說,亦適,有一句話我一直等你來問,但是你一直沒有問。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我沒有什麼好問的。舒雲舒驚訝地看著汪亦適說,難道,你沒有接到那封信?我是說,解放皖西城前一天,夾在《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的那封信?汪亦適老老實實地說,接到了,而且我也按照你的要求……那封信真的是你寫的嗎?舒雲舒,你說呢?

  汪亦適說,你的字就是用左手寫我也能認得出來。我的意思是說,信裡的那些話,是不是你說的?舒雲舒赧然一笑說,那是一封以個人名義的公開信,裡面有些措辭不適合你,那不是你我之間交流的口氣,有些生硬了,你要理解。那是肖卓然,不,其實當時我已經在軍管會城工部的臨時辦公室了,就是皋城大酒店裡,內容是肖卓然打好草稿的。汪亦適哦了一聲說,這一點我已經想到了。其實,我真的是想投奔光明的。我還真的勸說了程先覺和鄭霍山,只不過事與願違,弄巧成拙。舒雲舒說,這個我知道。我很後悔沒有在此之前把話跟你挑明,那天就在這個花園裡吧,你要是能夠多待三分鐘,也許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情。可是你太自負了,一葉障目,就是因為……汪亦適說,因為什麼?舒雲舒說,因為愛情。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你知道,我和肖卓然已經明確了戀愛關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不等於沒有感情,不等於我們在政治上不關心你。那天你要是聽我把話說完,你跟我們一起行動,那情況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汪亦適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舒雲舒停住步子,很在意地看了汪亦適一眼說,是嗎,你說的是真話嗎?汪亦適說,你是知道的,我不說假話。

  舒雲舒說,我看你好像還是不順心,心事重重的。汪亦適說,從冬天到夏天,我可能還需要一個適應階段。舒雲舒說,這倒是。在榮軍醫院工作,你是不是有點委屈?汪亦適說,不,我覺得很好。只不過,我希望我們的醫院早一點正規起來,尤其是業務建設,要有制度,有規矩。剛才我聽肖卓然說了一番話,覺得他是有當領導的才幹的。你跟他好沒錯。舒雲舒說,你說的是真心話?汪亦適說,你知道的,我不說假話,尤其是對你,我不說違心話。

  事情來得突然,汪亦適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李得海的闌尾手術做過之後,很快康復,第四天就活蹦亂跳地回到連隊參加大別山剿匪去了,沒想到在一個上午突然腹痛難忍,在地上打滾。連隊衛生員不會開刀,但是連隊衛生員還當真有些經驗,給李得海檢查了一番,言之鑿鑿地說,李得海的肚子裡有東西,而且連隊衛生員進一步推理說,李得海肚子裡的東西是做闌尾手術時留在裡面的,不是手術鑷子就是紗布或者線頭。衛生員說,裡面要是沒有東西,你們殺我的頭!雖然只是個連隊衛生員,但他也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戰地救護火線搶險出生入死不知道從閻王爺的門檻裡進出過多少遭,所以他的話很有權威性。

  病人再次被送到榮軍醫院。丁院長聞訊勃然大怒,立即指示肖卓然率領程先覺一干人等,如臨大敵地來到內科,把一個星期前給李得海割闌尾時候的有關人員全都集中在飯堂裡,查找原因,主要的目標當然是汪亦適。汪亦適心裡也不是太有底,雖然只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手術,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割闌尾,而且器械護士和監控護士都不是護士學校畢業的,都是從工廠直接參軍到醫院,僅僅培訓了一個星期就上崗了,搞得手忙腳亂,難免出錯。所以說,肖卓然要他保證沒有把手術器械或者雜物遺留在病人腹腔,他遲遲沒有表態。他說,我拿不准,真的不敢保證。實在不行,打開腹腔再看看。肖卓然無奈,只好如實稟報。丁院長拍著桌子吼道,他媽的國民黨醫生不安好心,對解放軍的英雄沒有感情,太不負責任了。槍斃!肖卓然說,事情還沒有搞清楚,恐怕不能輕率結論。丁院長說,那就先關起來,給我審訊,到底是怎麼回事!給我們的英雄肚子裡埋下定時炸彈,是可忍,孰不可忍!肖卓然說,關起來恐怕也不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病號的痛苦。我建議,還是讓汪亦適做手術,打開看看。

  丁院長痛心疾首,流著眼淚說,你就那麼相信你的國民黨同學?他要是存心破壞,隨便一刀,還不把我們的英雄給謀害了。你能負得起責任嗎?肖卓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差點兒也拍了桌子,但是他忍住了,不卑不亢地說,丁院長你也說過,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醫學是科學,不能感情用事。我建議送到軍部醫院透視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遺留了東西。丁院長說,那好,那就聽你的,你親自組織搶救。出了問題,你們一塊兒上法院。事情就這麼定了。沒想到肖卓然回到內科,把丁院長的決定傳達了,汪亦適居然拒絕執行。汪亦適說,用不著送到軍部醫院。我回憶了,確實是遺留了一團棉球。我建議把腹腔打開,把東西取出來。肖卓然氣急敗壞地說,汪亦適,責任重大,你不要賭氣,穩妥起見,還是轉院。汪亦適說,我闖的禍我負責。我立下軍令狀,如果病人生命安全出了問題,我願意償命。

  正在爭執,丁院長親自趕到了,惡狠狠地看著汪亦適說,那好,你就再來一刀。不過我告訴你,如果我們的英雄有個三長兩短,那你也休想再吃軍糧了。汪亦適說好,然後平靜地吩咐助手和護士做準備。李得海的腹腔再次被打開,汪亦適的手在血淋淋的腹腔裡緩緩遊弋。他的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快出現吧,你這個罪惡的傢伙,你到底是什麼,是棉球還是鑷子,是紗布還是沙子?另一個聲音說,千萬不要啊,千萬不要真的有什麼遺留,我是一個受過專業教育醫生,倘若真的在做手術的時候把器械留在病人的腹腔裡,那就是天大的醜聞,就算組織上不槍斃我,我的學術生涯也就到此終結了,今生今世,我還能做什麼呢?

  突然,汪亦適的臉頰痙攣了一下,他的手臂不動了,一動不動。圍觀的人們都看到了這一幕,全體人員屏住了呼吸。丁院長和肖卓然也看見了,兩行熱淚從汪亦適的眼角流出,很快就匯成兩條小溪。汪亦適的右手從病人的腹腔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來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是一團血淋淋的物件。丁院長迫不及待,搶上一步奪了過去,把那物件在自己的軍衣口袋上擦了擦,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原來是一枚子彈頭。丁院長愣住了,肖卓然愣住了,連汪亦適也愣住了。肖卓然說,啊,怎麼會是這樣,這是怎麼回事?丁院長盯著汪亦適看了一陣子,突然揮拳打在汪亦適的肩膀上,失聲痛哭,小汪啊,我對不起你,我早就該想到的。可是,不打仗了,我這腦子就糊塗了,我錯怪你了……

  汪亦適說,我餓了。一旁的吳學敏說,汪醫生兩頓沒吃飯了。丁院長說,趕快,叫伙房煮幾個荷包蛋,慰問我們功高勞苦的汪醫生。眾人走了,留下李得海,仍然由汪亦適監護。程先覺走在最後,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湊到汪亦適的身邊,神神秘秘地問,亦適,明明是彈頭,你怎麼說是留下了一團棉球?汪亦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轉身向門外走去。以後搞清楚了,李得海腹腔裡的彈頭是在淮海戰役中留下的,過去已經被腹腔的肌肉包裹。上一次因為做了闌尾切除手術,肌肉結構發生了變化,李得海在大別山剿匪戰鬥中,活動量大,彈頭慢慢地游離出來了。

  當天中午,丁院長召開了院務會,會議也沒有什麼主題,首先是檢討自己的官僚主義,冤枉了好人,號召醫院當領導的,工作要深入,作風要扎實,處理問題要謹慎。然後話題一轉,強調樹新風立大志,艱苦創業。丁院長說,現在我們國家剛剛建立,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層層封鎖,蔣介石殘餘勢力瘋狂破壞,我們面臨著很大的困難。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要充分發揮先進模範作用,勒緊褲腰帶幹革命,為國家分憂,為新政權當好前哨。汪亦適同志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在艱難困苦的條件下,骨科醫生做外科手術,快刀斬亂麻,挖出了埋在同志身體裡的隱身炸彈,解除了階級兄弟的痛苦。事實再一次證明,只要忠誠黨的事業,什麼人間奇跡我們都能創造,所以我們再也不要強調這難那難了。在我們共產黨人面前,天大的困難也能一腳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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