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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儘管李得海的狀況很好,而且很快就能喝稀飯了,喝了稀飯談笑風生,但是汪亦適不能離開。不要說能喝稀飯,就是能吃乾飯,能從病床上爬起來上樹,汪亦適也不能離開,因為李得海沒有放屁。汪亦適等待李得海的那個屁,等得好苦,一直等到天黑,窗外的月亮都升起來了,還是不見動靜。晚飯他沒有認真吃,值班的護士吳學敏給他帶了一份窩頭鹹菜辣糊湯,他就在李得海的病床前因陋就簡地解決了。汪亦適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這天是怎麼了,神經似乎有些不正常了。他頑固地,並且是發自內心地要等李得海放出那個屁來,既不是賭氣,也不是勉強,他堅持並且心甘情願地要等下去。也許他等的是一個實驗的結果,也許他等的是一個精神的證明,更或許,他等的是自己人生態度變化的過程,反正他是決定要等下去,李得海不放出那個屁,他就絕對不會離開。

  吳學敏一直勸他離開,說病人狀況良好,食欲正常,完全沒有必要把一個醫生耗在這裡。他始終不為所動。李得海醒著的時候他就聽李得海講故事,講孟良崮和淮海戰役,李得海睡著了,他就看著他那張堅強的臉龐出神,以至於後來吳學敏感覺他有點神不守舍,吳學敏甚至在他出去小解回來之後,支支吾吾地告訴他,放了。汪亦適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追問放什麼了。吳學敏只好硬著頭皮說,放氣了。吳學敏是剛剛從地方工廠招過來的,沒有接受過正經的護士職業訓練,所以還很靦腆。他追問吳學敏是真放了還是假放了,什麼聲音,什麼氣味,力度大小。三問兩問,把吳學敏問得面紅耳赤答不上話來,很快就露餡了。

  實踐證明,丁院長的論斷是英明的,傷病員李得海肯定是要放屁的,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李得海放屁的時候,汪亦適差不多已經在病床前守候了七個小時,他實在有點困了,差一點兒就打瞌睡了。幸虧他沒有打瞌睡,就在他神情恍惚即將睡著的時候,他突然聽到病房裡,準確地說是從李得海的病床上,傳來一陣奇特的響聲——是一陣而不是一聲兩聲,那聲音起先有點像悶雷,結尾的時候有點像撕扯布匹,再後來,撲哧,戛然而止。汪亦適睡意頓消,激動得攥緊了雙拳。但是他沒有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而是十分冷靜地、從容不迫地把腦袋向李得海的病床邊湊了湊,他要用自己的鼻子證實自己的耳朵。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因為他沒有聞出強烈的臭味,這個結果是很不理想的,不管是他的嗅覺出了問題,還是李得海放屁的質量出了問題,都是他所不希望的。

  吳學敏也聽到了那聲響,而且此刻的吳學敏比汪亦適要超脫得多明白得多,因為她是局外人,沒有多少文化,也就沒有那麼多心理活動。汪亦適問,小吳,你聽見了沒有?吳學敏說,聽見了。汪亦適說,是什麼聲音?吳學敏說,是……就是……那種……聲音。汪亦適火了,大聲問,到底是哪種聲音?你形容一下!吳學敏也火了,大聲回答,就是放屁的聲音,我沒辦法形容!

  李得海住院期間,丁院長幾乎每天都來過問情況,肖副院長和程股長更是頻繁問寒問暖,連舒雲舒也經常過來看望,因為這是榮軍醫院組建以來第一個鋼刀見紅的手術。有一件事情一直埋在汪亦適的心裡,那就是皖西城解放前夕的那封信。迄今為止,並沒有人告訴汪亦適,那封信到底是不是舒雲舒寫的,是出於什麼想法寫的,是什麼時候寫的,是寫給他一個人的還是一封散發多人之手的公開信。但是以汪亦適眼下的心境和處境,他不想刨根問底了。反正那封信也不是情書。汪亦適感到他和舒雲舒之間的距離已經很大了,彼此很陌生了。

  有一天晚上,汪亦適在醫院裡面的小花園裡散步,正好遇見舒雲舒姐妹和肖卓然。肖卓然一行三人從高坡往下,汪亦適從下往上。汪亦適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迎上去又覺得不合適,於是躊躇不前。他想溜走,又覺得不妥,因為不光有舒雲舒和肖卓然,還有舒雨霏。他自小同舒雨霏就很熟悉,那時候他就叫舒雨霏大姐。早年,一冬一夏兩家互相走動,大姐給他的印象是風風火火,嘴巴很利,小時候護妹妹罵男孩,出口成章滔滔不絕。但是她從來沒有呵斥過汪亦適,因為汪亦適小時候就彬彬有禮,女孩子在一起玩,也不排斥汪亦適。

  肖卓然本來準備環繞花台,看見汪亦適,便站住了,等著汪亦適上來。汪亦適也停住了步子。肖卓然說,汪亦適,過來一起走。汪亦適說,我想去商店買塊肥皂。肖卓然說,散會步再說。汪亦適說,我不想在花園裡散,我想出去走走。肖卓然笑了說,汪亦適你小家子氣哦。你不想看見我和雲舒一起散步,但是你應該過來陪陪大姐啊。被肖卓然這麼一說,當真有點小家子氣的感覺。但是汪亦適還是沒動地方。肖卓然帶頭,舒雲舒姐妹跟著,說說笑笑朝汪亦適走了過來。汪亦適硬著頭皮,招呼了一聲大姐好,下面就沒詞了。倒是舒雨霏落落大方說,亦適啊,幾年沒見,更英俊了啊!聽說你手起刀落,割闌尾兵不血刃啊!汪亦適苦苦一笑說,大姐見笑了,醫院條件有限,我也就只能割割闌尾了。舒雨霏說,割闌尾有什麼好笑的,也是為人民服務嘛!難道我們當醫生的,希望我們的病人都是大出血肺結核?肖卓然說,大姐說得好,平凡的,往往也是偉大的。汪亦適不吭聲了,面無表情地看了舒雲舒一眼。

  舒雲舒說,亦適,難得見你有閒情逸致,一起走走。汪亦適說,好吧。肖卓然走到汪亦適的面前,關切地說,亦適,我看你精神不錯,最近還順當吧?汪亦適說,還好。聽組織安排,認真改造世界觀。肖卓然說,亦適,我看你適應蠻快的,這樣下去,你很快就能成為醫院的業務骨幹,我和雲舒都為你高興。汪亦適說,我沒覺得我做過什麼像樣的事情。肖卓然皺皺眉頭說,你回過梅山老家沒有。汪亦適說,沒有,但通過信。家裡很好。

  汪亦適說的是實話,雖然梅山距離皖西城不過兩百里路,但是山高路窄,時下沒有汽車,皖西城解放前他回老家可以坐轎子,頂不濟的也有馬車,但解放了,新政權取締了轎子,馬匹也多數充公了,回老家一趟,要走上兩天兩夜。汪亦適是在俘虜學習班裡給家裡寫的信,那時候不敢多說,只說自己留在了皖西城,在解放軍的學習班裡受訓,以後怕是不能當醫生了,好的話,可以回家種田,不好的話,也許會坐牢。後來這封信被張管教看見了,張管教讓他重新寫,後面的內容改為,正在接受新政權的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爭取為人民服務的機會。張管教並且要他在信裡教育家人,要服從共產黨的領導,配合擁護新政權。他都照辦了。

  後來他也接到老父的來信,說家鄉已是共產黨的天下,也建立了新政權。後面還有兩句,「家中一如既往,新政權以禮相待。望吾兒順時應變,爭取政府寬大,早日重操舊業」。見到這封信,汪亦適的心裡才踏實下來。

  說著話,隊形就起了變化,肖卓然在前面走,汪亦適只好跟在後面,同舒氏姐妹自然而然地拉開了距離。肖卓然說,梅山搞土改了嗎?聽說要搞公私合營了,你們家是個什麼情況?汪亦適說,不知道。肖卓然說,你不用擔心,像你和雲舒的家庭,都是本分的實業家庭,新政權對這樣的家庭,只會幫助,不會傷害。汪亦適說,順其自然。肖卓然見汪亦適談話積極性始終不高,有點掃興,說,汪亦適啊,雖然你表現還不錯,但是我能看得出來,你的心情還不是很順,觀念還沒有扭轉過來。我跟你說,你要放開眼界,要多參加政治學習,多與群眾接觸。你看看這天,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一個舊的世界一去不復返了,一輪朝陽正在東方的地平線上噴薄而出。我們將建設一個嶄新新世界。對此你懷疑嗎?汪亦適說,我不懷疑。肖卓然說,那你為什麼總是暮氣沉沉的?汪亦適說,我對建設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興趣,那是你們的事情。我只是希望能夠早點添置設備,理順業務關係。我是個學骨科的,讓我到內科當醫生,然後又讓我割闌尾。現在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到底能幹什麼?

  肖卓然哈哈笑著說,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們現在剛解放不久,還很不富裕。但是,我們不會永遠窮下去。我已經寫了一份報告給院黨總支,準備派人到上海北京買設備,到時候或許你也要出馬。有了設備,分工自然就明確了,科室醫生各司其職,醫護人員正規培訓,中西內外涇渭分明,操作程序嚴格規範。醫學是科學,在程序上不能隨心所欲,在用人上不能用非所長,要按科學規律辦事。到那時候,你還是搞骨科,舒雲舒還是搞她的麻醉。我希望我們榮軍醫院能夠在新組建的醫院中最先走上規範的道路。肖卓然說得激動,汪亦適聽得有些發呆。他總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是又不知道不對勁的根子在哪裡,直到幾個月後,聽說丁院長狠狠地批評了肖卓然,他才明白,原來是肖卓然的想法同丁院長的建院指導思想產生了距離。丁院長始終都在強調,我們的國家剛剛從廢墟上站立起來,我們的國家還很窮,我們要樹立長期艱苦創業的思想準備,用最簡陋的設備,做出最偉大的業績。當然,平心而論,汪亦適是贊同肖卓然的設想的。醫院嘛,是一個講究科學的地方,不能寄希望於神話,用最簡陋的設備,可能有時候能做出一點成績,甚至可能歪打正著做出相當的成績,但是就醫學領域而言,不太可能做出最偉大的業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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