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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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卓然抬起頭,向天上緩緩移動的雲朵看了看,什麼也沒有說。停了一會兒才問,聽說姚大姐在你們這裡看病,好了沒有?程先覺說,還在裡面,幾個女人在嘀咕。肖卓然說,怎麼還會有幾個女人?程先覺說,舒雲舒,還有她的大姐舒雨霏,聽說要調回咱們皖西城,正在辦手續。肖卓然哦了一聲,來了精神,手一揮說,走,看看去!說完,領頭往診室方向走,程先覺和汪亦適只好跟在後邊。走了幾步,肖卓然停住步子,回過頭來看著汪亦適說,以後說話要注意,什麼你們醫院、你們解放軍、你們新政權,什麼叫你們啊,現在是我們,人民當家做主,一切都是我們的。要有主人翁意識。再也不要說你們了,以免給人感覺離心離德。汪亦適沒有吭聲。 直到幾年以後,汪亦适才弄明白肖卓然當年說的「最要害的問題」是個什麼意思。在鄭霍山的問題上,肖卓然自有自己的考慮。鄭霍山頑固,對這樣的人,做什麼事情都不能急於求成,如果不是他心甘情願做的事,或者他暫時還不想做的事,那他就會擰著來。你越是急,他越是不以為然,你說東,他偏往西。所以說,在榮軍醫院初創時期,沒有重大醫療任務,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必要把鄭霍山弄來搗亂。這個原因還在其次。其實,那天程先覺和汪亦適的爭論,肖卓然已經看出端倪,新政權剛剛建立,醫院也剛剛創建,百廢待興,千頭萬緒,忙亂之中,也往往漏洞百出。這個時候領導人的威信和政策的權威性,既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如果這個時候把鄭霍山生拉死扯地弄進來,這個嘴無遮攔的攪屎棍子一定會大放厥詞,沒准又是當年如何如何,在三十六師如何如何,當年薪金如何如何,待遇如何如何,設備如何如何。幾個如何下來,不被打成反動派才怪。 依肖卓然的觀察,解放軍派到醫院的領導都是胸懷大度的人,但是有一個問題,他們可以容忍對他們個人的詆毀,絕不會容許對新政權說三道四,這個時候,他們往往又是敏感的、狹隘的。而隨著醫院基礎設施的完善、規章制度的健全、行政和業務秩序的規範,方方面麵條件都成熟了,再把鄭霍山這尊神請回來,擦亮他的眼,堵住他的嘴,他自然就沒有那麼多牢騷,也就沒有那麼多危險了。肖卓然這一年虛齡二十一歲,以二十一歲的人生閱歷和經驗,能把問題想得如此周密,足可見肖卓然具有搞政治的天才,所以後來他被丁範生戲稱為青年政治家,也就不足為奇了。 新組建的醫院人才奇缺,為此丁範生很是著急上火,求賢若渴。當時的一個普遍做法就是在當地舊政權的醫院裡挖掘人才。在這個問題上,丁範生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肖卓然。肖卓然說,如果宋雨曾校長還在皖西城,這個問題就好辦得多,宋雨曾德高望重,多年行醫執教,桃李滿天下,可以說一呼百應。問題是宋雨曾現在下落不明。丁範生說,下落不明好啊,下落不明就有希望,你們給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肖卓然說,挖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我在皖西解放前夜,之所以堅持最後離開杏花塢,就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想得到宋校長的線索,可是沒有結果。有一個說法是,他已經被軍統秘密裹脅到江南,解放軍過江之後,可能已經到臺灣了。還有一個說法,說宋雨曾被裹脅到江南是不錯,但是解放軍南下之後,宋雨曾並沒有跟隨國民黨潰軍到臺灣,而是被當地開明人士保護起來,又秘密地返回到皖西城,隱居一隅,靜觀時局。 丁范生比較傾向於後一種說法成立,讓肖卓然組織尋找。肖卓然說,皖西地區所轄七個縣,西南有大別山,東北有淮河,人口逾百萬,城鎮上百個,宋校長隨便隱居在哪裡,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我們這樣興師動眾地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除非他自己走出來。丁范生說,像宋雨曾這樣的人,雖然是名醫不錯,但畢竟也出任了國民黨醫科學校的校長,對新政權還缺乏認識,思想上有顧慮,如果我們不主動尋找,他一時半會是不會出現的。肖卓然想想,丁範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這時候肖卓然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肖卓然對丁範生說,要想很快找到宋雨曾,有一個人可以幫忙。丁範生問是誰,肖卓然說,是舒雲舒的父親、皖西城醫藥大亨舒南城。 丁范生大喜,當天就讓人備了厚禮,兩隻長白老山參,要肖卓然引路,前往舒家拜訪。肖卓然說,去舒先生家拜訪,最好把汪亦適帶上。丁范生問,難道汪亦適同舒先生還有什麼特殊關係?肖卓然回答說,兩家世交。舒先生膝下無子,比較器重汪亦適。丁範生說,那好,你跟汪亦適說,讓他跟我們一起去拜訪舒先生。小汪這個人,我看本質不錯,多給他創造點條件,讓他為新政權出力。肖卓然去邀汪亦適同往舒家的時候,卻被汪亦適拒絕了。汪亦適說,兵荒馬亂,你我各自奔波,我沒能在緊要時刻守護舒先生,心裡有愧。我不去。肖卓然只好作罷,回去跟丁範生說,汪亦適這個人,是個書呆子,不願意介入社會活動,算了吧,讓他一門心思搞他的學問吧。丁範生當時沒做聲,看了看肖卓然,也就不再深究了。 舒家坐落在皖西城壽春街的東頭,三進的徽式建築,前一個院落為平房,類同北方的四合院,中間院子正房是兩層小樓,磚瓦結構,兩邊木樓環繞,一方明晃晃的天井籠罩頭頂,院子採光甚好。舒先生這段時間深居簡出。自從皖西城解放之後,軍管會的領導也先後來拜訪過。舒先生的四個女兒,其中有兩個參加了解放軍,二女兒舒雲展成了電廠的技術員,小女兒舒曉霽在皖西新生報社參加了共青團,舒氏一家均先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軍管會的領導得知舒家的情況,深感欽佩,陳主任帶著夫人姚大姐,給舒先生送來了一塊巨幅匾額,上書「濟民立身」四個大字,但是舒先生沒有張揚,讓人把這塊匾額存放在藥庫裡,一把鎖鎖了。 丁范生和肖卓然到達舒家,已是上午十點時分,他們沒想到舒先生正在後院碾藥。前堂掌櫃通報之後,舒先生起身淨手更衣,剛剛走出後院,肖卓然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世叔,向舒南城介紹丁範生說,這是皖西城榮軍醫院的丁院長。舒先生打量丁范生一眼說,如此說來,彼此同行。請——落座之後,女傭上茶。丁範生左顧右盼說,久聞舒先生大名,晚輩來遲了。舒先生說,丁院長軍務在身,公務繁忙,不必多禮。丁範生哈哈笑道,老先生風趣,晚輩也就釋然了。肖卓然說,舒世叔是皖西城著名開明賢達,對本党一向同情,支持革命事業,這是有目共睹的。我們從來視舒老為知己,我是喊他世叔的,原先江淮醫科學校許多進步師生都是舒老家的常客。丁院長不必見外。舒南城說,是啊,卓然此言不虛,老朽無為,但是絕不因循守舊。鄙棄黑暗,嚮往光明,也是我一生的追求。我的女兒在丁院長屬下,用你們解放軍的話說,老朽也是貴軍家屬了。 寒暄過後,彼此距離就拉近了,談話很快進入正題。肖卓然說,丁院長此行,有三件大事請世叔幫忙。舒南城說,老朽已經揣摩一二。一是貴軍組建醫院,需要招兵買馬,老朽可以聯絡弟子同仁。二是有醫還得有藥,眼下戰火剛息,藥物奇缺,這藥嘛,老朽還有不少存貨,貴軍需要,儘管派人來取就是了。丁範生說,那就太好了,我們按市價支付費用。舒南城說,此話見外了。新政權解民於倒懸,待我更是不薄,我也應該有所獻禮。不瞞二位,我已經讓人精選了三箱盤尼西林,兩箱西醫器械,還有大別山中草藥,已按照常用配方炮製成藥,正準備送往貴軍醫院。眼下已近冬末,春暖花開季節,也是常見病多發的季節,且經歷了戰爭,人畜死傷,植被損毀,都將加劇瘟疫流行。此地多發瘧疾、血蟲、肺癆、肝腫等,宜早作對策。 丁範生感動了,把茶杯一放,動情地說,舒先生真是百姓的福祉,看問題看得久遠,想問題想得仔細,令人欽佩、令人敬仰。我代表皖西城榮軍醫院,不,我代表皖西城新政權,不,我代表皖西地區二百三十八點三八萬人民,向舒先生致謝!說完,丁範生居然離座,面向舒南城,深深地彎腰鞠了個躬。舒南城趕緊起身,一邊作揖一邊說,丁院長禮重了禮重了。老朽所為,不過是行醫之人應為之事。我舒家有了今天,也是百姓養育之功。貴黨貴軍旨在為民,符合老朽內心願望。做能做之事,做想做之事,其實在我,也是修行。各得其所,不必多禮。 重新落座之後,舒南城說,卓然,你和丁院長來,所說前兩件事,老朽當盡力而為,但不知這第三件是什麼事情?肖卓然說,我們希望找到宋雨曾先生。而且我們知道,只要您老人家出面,找到宋雨曾先生並不難。舒南城愣住了,看著肖卓然,很長時間才搖頭說,這件事情難為老朽了。聽說宋雨曾到臺灣去了,難道貴軍不知道這個消息?肖卓然說,傳說只是傳說,並沒有證實。我們分析無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的到了臺灣,一種是留在皖西地區,隱居民間。我們希望是後一種可能。舒南城微微搖頭說,我當然希望他留在皖西,他如果真的留下來了,我是應該知道的。可是我這裡一點音訊都沒有,不太可能啊!肖卓然說,或許宋先生對我軍我黨的政策還不瞭解,或許他有難言之隱。舒南城沉吟片刻說,是啊,也許……不過,這也只是猜測而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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