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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登高而望,杏花塢地盤確實不小,這裡在國軍徵用之前,是皖西國立師範,有幾幢小洋樓,掩映在梧桐叢中,灰牆紅瓦,隱露一角。往南,波光粼粼的史河呈弧線由西而東,在朝陽中溢金流彩。

  肖卓然說,丁院長,新政權成立了,人民翻身當家了,我們的醫院要成為新型的人民醫院。現在我們住的、用的,都還是國民黨留下的那些破爛,我們要儘快改變這種狀況,早一點清除舊社會的痕跡。丁範生笑眯眯地看著肖卓然說,你有什麼想法?

  肖卓然說,那幾幢小洋樓,都是國民黨達官貴人住的,無論作為門診還是病房,都不實用。等安頓好之後,我建議把它們拆除,蓋一棟氣象更新的醫療大樓,標誌著這是人民的醫院。丁範生沒有思想準備,想了想說,啊,那不是要花錢嗎?肖卓然說,是要花一些錢,但是值得啊。我們現在這個地方,說是醫院,但是建築七零八落,老百姓來看病,門都找不到。

  丁范生來了點興趣說,你說的這個醫療大樓都幹什麼用?肖卓然說,我從畫報上看,蘇聯的集體農莊都有體系化配套設施,一幢大樓四通八達,上下分工。工人農民看病,從掛號到就診,再到治療住院,就在一幢樓裡全解決了。可以模仿。丁范生說,哈,那個沒有必要。蘇聯人嬌氣,動不動就上醫院,我們哪有那麼多病人?我們中國人都是鋼筋鐵骨。肖卓然說,丁院長,說真的,你說我們中國人都是鋼筋鐵骨,這話不假,但這是精神上的。其實,我們最需要改善的就是醫療衛生條件。就拿我們皖西地區來說,要說沒有病人,那是不瞭解情況。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兩百多萬人,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患有疾病,只不過病有大有小,有輕有重。在舊社會,老百姓是根本沒有看病個意識的,一直是自生自滅。我們新中國要解放老百姓,最先入手的就要改善他們的醫療衛生條件。

  丁範生思忖良久說,小肖,你講的,理是這個理,但是做不到。我們國家剛剛解放,方方面面都需要錢,我們現在不可能向政府要錢,我們只能自力更生,所以我們要樹立長期艱苦創業的思想準備。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跟蘇聯比,他們有錢,我們是窮光蛋。肖卓然感覺到,丁院長這是在批評他了。他很想說,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當窮光蛋,也不會永遠當窮光蛋。搞事業,就應該有遠大理想,不能以窮光蛋為理由不做事,更不能以窮光蛋為榮。但是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在丁范生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八路面前,他感到自己還很渺小,還需要學習。儘管丁範生一口一個小肖地喊他,他也覺得順理成章,僅僅是有點不受用。

  肖卓然那時候確實有點嚮往蘇聯,他搜集了不少有關蘇聯的報紙資料,研究這個龐大的社會主義政權。蘇聯的集體農莊是那樣的富饒,蘇聯的道路是那樣的寬廣,蘇聯的醫院是那樣的先進,蘇聯的教育是那樣的普及!蘇聯的工人手裡高舉鐵錘,蘇聯的農民懷裡抱著沉甸甸的谷穗,蘇聯的孩子脖子上系著紅領巾,臉上洋溢著幸福燦爛的笑容。相比之下,皖西的老百姓差得很遠很遠,市民們臉色灰暗,山民們瘦骨嶙峋,孩子們流著鼻涕,睜著茫然和渴望的眼睛……他希望這一切都儘快改變,他希望新政權成立之後的第一所人民醫院迅速發展擴大起來,給多災多難的父老鄉親打上第一支強心針。

  但是,他預感到,從他同丁範生的第一次談話中,就拉開了在建設目標和思路上的分野,並為他以後在政治上屢遭曲折埋下了伏筆。這是後話了。

  汪亦適正式上班的時候,還沒有明確的分工,中醫西醫齊頭並進,混雜著上馬。剛剛整編的醫院設備也很簡陋。汪亦適本來是學骨科的,但是被分配在名義上的內科,其實主要工作就是治療腸胃病,因為部隊南下官兵多,有不少人來到江淮,水土不服,鬧肚子的事情經常發生。這種病看起來不費事,處方也無非就是藿香正氣丸黃連素之類的東西。

  上班的第二天上午,汪亦適看見了舒雲舒。舒雲舒現在的身份是榮軍醫院的團委書記兼婦科主任,這當然是亂點鴛鴦譜,因為舒雲舒在醫科學校學的專業是麻醉,但是醫院需要婦科醫生,而且極缺,舒雲舒又是女同志,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婦科主任,其實這時候婦科連她在內只有兩名醫生和一名護士。在給舒雲舒分配工作的時候,肖卓然向院長丁范生提出異議,認為這是驢頭不對馬嘴,結果被這個前野戰軍的團長駁回。丁範生說,不會不要緊,學嘛,過去我們還不會打仗呢,不照樣打敗了鬼子、打敗了老蔣?你說舒雲舒當婦科主任不合適,我也認為不合適,但是沒有辦法,現在缺的不是麻醉醫生,而是常見病醫生。我們這個屁股大的地方,沒有幾個大手術需要你來麻醉,我們這些特殊材料製成的人,也用不著麻醉,可是部隊打仗打了那麼多年,犯病的老娘們卻是層出不窮。你要是給我弄個合適的人來,我立馬讓舒雲舒去搞麻醉。肖卓然說,我覺得舒雲舒還年輕,她才二十歲,就當醫院的婦科主任,太嫩了點兒。

  丁範生胳膊一捋說,嫩?小肖,我跟你說,我十五歲參加八路,十六歲就是連長,你說嫩不嫩?我二十四歲當團長,一團打光了我當二團團長,二團打光了我當營長,組建新一團我又當新一團團長,我三年當了三個團的團長,中間還夾著當了半年營長。當團長我把我的團指揮得團團轉,當營長我把我的營指揮得嗷嗷叫。你小肖也是年輕人嘛,你今年多大?哦,二十一歲,可是你已經是我們這個縣團級醫院的副院長了,已經是縣團級幹部了,那還不年輕?我跟你說,現在我們什麼都缺,尤其是人才。我們新政權就要有這種魄力,把年輕人放在重要的崗位上,摔打他們、磨煉他們。什麼是培養?大膽任用,放手使用,就是培養。

  丁範生這麼一說,肖卓然就不好堅持了,在這個老革命的院長面前,他覺得自己很渺小,儘管丁範生這一年也才二十八歲。

  丁範生不僅駁回了肖卓然的建議,還在業務會上大聲呼籲,要大力加強傳染科建設,要大力加強腸道科建設,要大力加強婦科建設。丁範生的指導思想是,大樓不用蓋,人才要培養,有了人才,沒有大樓,就是搭帳篷,醫院也是日龍日虎的。於是乎,舒雲舒只好趕鴨子上架,臨時抱著婦產科醫書猛攻,中醫的西醫的一股腦兒往自己的腦子裡灌。當然,丁範生並不是純粹的大老粗,他也上過幾天私塾,而且他打過日本鬼子,二十四歲就當了解放軍的團長,這說明他不是等閒之輩。組織上把他放在這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問題成山的醫院裡當院長,是有道理的。丁範生一方面亂點鴛鴦譜,另一方面他也知道這是權宜之計,交代肖卓然等當地幹部,招兵買馬,搜羅人才,要儘快把榮軍醫院的功能健全起來。

  在見到舒雲舒之前,汪亦適首先見到的是程先覺。程先覺是陪同軍管會陳主任的夫人姚大姐來看婦科病的。但是這時候肖卓然和舒雲舒聯繫的婦科醫生大都沒有到位,只有一個男性婦科中醫,還是個老頭子,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姚大姐是上海人,大學生,對中醫持懷疑態度,希望能找一個西醫看看。程先覺知道汪亦適家傳婦科,便把姚大姐帶到了內科。汪亦適詢問了病情,面帶難色地對姚大姐和程先覺說,現在設備還沒到,再說姚大姐的這種病,也不宜馬上做手術。先開點消炎藥,外用內服並舉,緩解一下,以後有了專門的醫生和設備,再考慮做個小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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