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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上一輪太陽,地下一片金黃。遠處半山坡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紅,眼前有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歌聲從三十裡鋪的街上傳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是解放軍的文工隊組織的文藝排練,為新政權正式成立準備的文藝節目。

  汪亦適一隻手拿著坯模,一隻手拿著刮鏟,熟練並且認真地脫磚坯。現在他已經很有經驗了。土是窯崗嘴的黃泥,黏性很大,裡面有史河灘上的細沙,和在磚坯裡,經火一燒,出窯便是好磚。樓炳光的任務是和泥,樓炳光現在也很熟練了,不僅土和沙的比例掌握得好,而且攪拌均勻,倒進坯模裡,很有韌性。本來,車泥的任務是鄭霍山的,但是鄭霍山偷奸耍滑,口口聲聲說自己的腰不好,拄著鐵鍬唉聲歎氣。他還不斷地說風涼話,說汪亦適的一雙手,本來就適合幹泥瓦匠,這回總算人盡其才了;說樓炳光一個國民黨的狗腿子,有奶便是娘,這回給共產黨當一個泥瓦匠,表現好了,沒准能搞成一個狗大腿。汪亦適埋頭幹活,任憑鄭霍山冷嘲熱諷,就是不理他。樓炳光說,鄭霍山啊,你我都是解放軍的俘虜,人家沒殺咱的頭,就算是天高地厚了。你不要臭硬了。你少幹點活不要緊,咱們替你幹,可是你也不能一點不幹啊!更何況你還陰陽怪氣地打擊別人,簡直就是搞破壞。你這個態度,要是放在國軍手裡,早就槍斃你一百回了。鄭霍山說,我這雙手,生來就不是當泥瓦匠用的,我為什麼要脫磚坯當毛匠?皖西城能當毛匠的人有幾十萬,可是能上手術臺的人只有幾個,能像我鄭霍山這樣做手術的只有一個。讓我脫坯?簡直是拿黃金打菜刀,暴殄天物!就沖這一點,有了機會,我還是要跑,我要到江南去找宋校長。

  樓炳光嚇得臉都白了,鬼鬼祟祟四下裡瞅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鄭霍山啊我的爺啊,你能不能把嘴閉上啊,這話要是讓管教人員聽見了,可怎麼了得啊!鄭霍山說,你怕個鳥,你本來就是國民黨的狗腿子,難道你還想變成羊腿子?我告訴你,那是變不過來的。怕什麼怕?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倒。再讓我脫磚坯,我瞅個空子,小腿一撩跑他娘的。樓炳光說,祖宗爺啊,你嘴上積積德吧。你死了光棍一個,我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這時候汪亦適說話了。汪亦適說,鄭霍山,有本事不要在背後耍大刀。早晨管教人員分配任務的時候,明明說了讓你車泥,你連屁也沒有放。你應承下來了,車泥的活就應該你幹。大家都是俘虜,待遇一個鳥樣,你用不著在這裡炫耀你那雙做手術的手。像你這樣的壞蛋,誰還敢讓你做手術?你不改造好,共產黨會讓你做手術嗎?那不是找死嗎?你死心吧,沒有誰會讓你做手術,老老實實脫磚坯吧。不然的話,一會兒管教幹部過來,檢查勞動量,你不要怪我們如實稟報。鄭霍山說,鳥毛灰,你汪亦適貪生怕死我不怕!士可殺不可辱,我是党國軍人,不食嗟來之食!

  汪亦適說,党國軍人?鄭霍山你去撒泡尿。鄭霍山說,幹什麼,你什麼意思?汪亦適說,這裡沒有鏡子,你去撒一泡純淨的人尿,照照你的臉,看看你像一個党國軍人嗎?看看你是像蔣委員長還是像白崇禧,看看他們誰認識你這個党國軍人?鄭霍山說,我幹嗎要讓蔣委員長和白崇禧認識?我只認識宋校長宋雨曾。宋校長已經南下。你我作為深受宋校長恩澤的學生,作為宋校長器重的党國軍人,卻在對手的淫威下苟且偷生,幹這和稀泥脫磚坯的勾當,嗚呼哀哉!汪亦適放下刮鏟,站了起來,看著鄭霍山說,是誰告訴你宋校長是毅然南下?眾所周知,宋校長是個無黨無派的知識人士,而且傾向共產黨,同情革命,呼籲民主。宋校長一生不當狗腿子,也一定不希望我們去當狗腿子,去給一個腐朽腐爛的國民黨殉葬。再說,你我現在雖然是俘虜,但我們沒有失去當中國人的資格,也沒有失去為老百姓做事的資格。你生活在解放區,卻同新政權離心離德,當然不能讓你去做手術,讓你脫磚坯也在情理之中。依我對時局的分析,新政權建立之後,百廢待興,有用之才,必有所用。對於那些自暴自棄目光短淺之徒,那我們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

  鄭霍山傻傻地看著汪亦適,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啊,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汪亦適先生,我聽你的話,怎麼覺得比共產黨還共產黨啊?難道也像我們的樓科長樓炳光先生那樣,是哪個黨安排在我們俘虜身邊的特工?樓炳光哭喪著臉說,鄭霍山你們爭你們的,又把我拉來墊什麼背?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汪亦適說,這不是非要參加哪個黨才能明白的道理,這是眼睜睜能夠看見的事實。過去皇權更替還求賢若渴呢,新政權怎麼能不需要人才?你我都是本本分分的讀書人,是懷著憂國憂民之心的醫道中人,我們不屬￿任何派別組織,我們屬￿我們自己,屬￿我們的家園,屬￿我們的鄉親。只要天上有太陽,地下有人間,我們有一雙勞動的手,就有我們的生存空間。你為什麼還要抱著幻想空想甚至惡念呢?你難道真想讓解放軍把你一槍斃了,成為一個沒落政權的殉葬品嗎?

  鄭霍山說,天哪,我過去一直把汪兄看成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破醫書的書呆子,沒想到你對人生還有如此精闢深刻的見解。失敬啊失敬!我看你可以不脫磚坯了,我們要向管教幹部大力舉薦,讓你去當管教幹部,讓你這樣能說會道入木三分的領袖之才脫磚坯,簡直就是拿牛刀殺雞。老樓,你說是不是?樓炳光說,是是是啊,啊不,脫磚坯吧,別再磨洋工了。我只想活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五個幼兒啊!汪亦適說,想活著容易,好好改造就是出路。鄭霍山說,汪亦適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也跟肖卓然和舒雲舒一樣,也是安插在我們身邊的共產黨?汪亦適說,我倒是想是,可是人家不認我。我跟你一樣,現在是俘虜。鄭霍山說,奇天大冤啊,你這樣思想開明識時務的俊傑,怎麼落得跟我們一樣的下場?不知道是共產黨有眼無珠,還是你自己八字走背?汪亦適恨恨地說,我他媽的是好心不得好報,都是你們這群狗日的給害的。

  汪亦適在窯崗嘴脫磚坯的時候,還不知道肖卓然和舒雲舒為他的事情在奔波,而且很快就奔波出了效果。按照舒雲舒的要求,李開基趴在俘虜學習班專門配發的小方桌上,撅著屁股吭吭哧哧,果然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千字的證明材料。材料振振有詞地說,在解放軍攻打皖西城的當天晚上,他確實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汪亦適到鄭霍山的宿舍勸說鄭霍山起義。汪亦適的動議同他的內心想法不謀而合,但是他當時出於謹慎,沒有馬上表示支持,而是將計就計,給他們發了槍,準備在小東門臨陣反戈。後來在戰鬥中情況發生變化,當汪亦適舉槍打著白旗向解放軍陣地奔跑的時候,護城的國軍醫科學校學員中有人要向汪亦適開槍,被他阻止了。所以說,他也是促使國軍醫科學校部分武裝人員停止頑抗的有功人員,至少他不是負隅頑抗分子。

  舒雲舒得到這份證明材料,喜出望外,將材料送交肖卓然。肖卓然逐字逐句看了半天說,李開基的這個材料,實際上是為他自己塗脂抹粉。不過,他倒是把線條說清楚了,從時間和後來這幾個人的行為看,汪亦適動員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是符合邏輯的。難就難在證據上。舒雲舒說,可以調查取證啊。肖卓然沉思一會兒說,是可以調查,但還是有問題,當事人有三個,鄭霍山一口否定,而汪亦適和李開基都在證明自己是起義者,自己給自己證明怎麼能算數?舒雲舒說,我不相信汪亦適是負隅頑抗者。汪亦適過去就一直表現進步,如果不是因為解放在即,任務繁重,行事謹慎,發展他作為我們的同志都是有可能的。是我們耽誤了他。肖卓然說,雲舒你不能感情用事。願望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良好的願望不能代替殘酷的現實。汪亦適最後是持槍被俘的,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舒雲舒說,即便是這樣,也要看當時的具體情況。被俘和被俘也是有區別的,不能一概而論。肖卓然說,現在情況很複雜,我們勝利了,打天下坐江山了,國民黨的殘餘分子眼看大勢不妙,搖身一變,扮演進步的人多得很,這種事情很難甄別。現在你我都肩負著建立新政權、建設新城市的重任,千頭萬緒啊。我們不能因為個人感情、不能因為小資產階級的無原則的所謂同情心束縛了我們的手腳。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舒雲舒同志,扔掉情感包袱吧,再也不要陷入個人的情感圈子了!舒雲舒吃驚地看著肖卓然說,你怎麼能這麼想問題?這關係到一個人的政治前途,也關係到一個人對我們共產黨新政權的認識,更關係到我們共產黨新政權能不能樹立威信、樹立形象的問題。我建議,把這件事情向軍管會彙報,還汪亦適一個清白。肖卓然說,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嗎?還有什麼清白!風雨橋頭的起義者中間沒有他,率部投誠的人員中間也沒有他,而在俘虜的隊伍裡有他,這件事情你讓我怎麼辦?不講原則,照顧私情,硬把白的說成黑的?那我做不到。舒雲舒說,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肖卓然說,不了了之也是了。戰爭年代,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汪亦適要是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思想進步,那他就會在今後的工作中表現出來,革命不分先後,只看貢獻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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