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四面八方 | 上頁 下頁


  舒雲舒問肖卓然,你打算做什麼工作,是不是要辦醫院?肖卓然說,我的能力好像不止是辦醫院,軍管會的陳向真主任說,現在接管城市工作的同志,大部分是工農幹部,亟須一批年輕的知識分子幹部。聽他口氣,好像是希望我到軍管會工作,下一步要成立市政府。舒雲舒說,你野心不小,難道你還想當市長?肖卓然說,要我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眼下恐怕不行,估計是在辦公室工作。你打算幹什麼,是不是要長期做共青團工作?舒雲舒說,等籌備工作結束了,我想到醫院工作。我們家世代行醫,有這方面的基礎。其實我也希望你搞醫,正正經經地做學問辦實事。肖卓然說,百廢待興,正是我們大有作為的時候。天下者我們的天下,舞臺者我們的舞臺,我們不必拘泥於自己的專業。其實醫治我們這個民族,還是需要政治。政治決定經濟,經濟決定人的素養。我覺得我比較適合做管理工作。舒雲舒說,你有這個想法,我也不拖後腿。男人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應該有遠大抱負。但是你的性格有弱點,過於鋒芒畢露,也很急躁,這是為官從政的大忌,我希望你有所收斂。肖卓然說,知我者雲舒也。我記住了你的告誡,一句話:慢一拍。舒雲舒說,性格修養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擔心你夾不住尾巴,怕你衝動,搞政治是千萬不能衝動的。肖卓然說,你放心吧,我有思想準備,我現在正在練習內功,每日三省吾身。你不要過於擔心。

  舒雲舒說,雖然你是地下黨員,但畢竟沒有在解放軍的部隊工作過,況且很年輕,黨的工作,你並不是很熟悉,所以你要謙虛謹慎,不能看不起工農幹部,要學習他們的優點。肖卓然笑笑說,雲舒,就憑你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足可見你深思熟慮有遠見,我覺得你搞醫真是可惜了。我建議你還是在共青團工作,共青團是黨的後備力量,大有作為啊!舒雲舒說,我個人是想搞業務,不過這還要看組織分配。兩個人說得很投機,多數都是對未來的展望。這時候充斥在他們心裡的,很少纏綿的情意,似乎是小城的解放,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滿眼都是對新生活的憧憬。

  就在這時候,從三十裡鋪小鎮的南頭出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一顛一簸,遠看有點眼熟,走近了一看,兩邊的人都愣住了。過去在國軍江淮醫科學校,李開基是一個很講究軍人儀錶的人,尤其是到學員隊的時候,武裝整齊,頭髮油光水滑一絲不苟,皮鞋擦得鋥亮,通常的情形下,兩隻手上都戴著白手套。作為醫科學校的管理人員之一,這個人有點傲慢,他在學員的面前一般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有時候在漂亮的女學員面前,他往往又會巧妙地表現自己的威嚴和英俊。

  此一時,彼一時,解放軍的一頓槍炮,在一個瞬間就把李開基和肖卓然的地位倒了個個。李開基乍一見穿著嶄新的解放軍軍服的肖卓然和舒雲舒,似乎吃了一驚,茫然四顧,又趕緊回過頭來看肖卓然。肖卓然背著手,一臉的嚴肅,居高臨下地看著李開基。李開基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李開基的樣子有點滑稽,大約是因為屁股上的傷還沒有完全痊癒。他的腰杆子有點佝僂,眼角上似乎還有一些不明分泌物,身上還穿著他原來的國軍軍裝,領花已經被摳去,衣服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沾了一些草屑和泥漬。他似乎拿不准要不要給肖卓然敬禮,要不要跟肖卓然說點什麼,他的嘴巴嚅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沒有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舒雲舒說,啊,原來是是李少校啊,你不是撤退到江南了嗎?江南的國軍又跑到西南去了,你不知道嗎?李開基半張著嘴,樣子傻傻地看著肖卓然和舒雲舒,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下意識地併攏了兩隻腳後跟,有點討好地向這二位彎彎腰,語無倫次地說,啊,沒有……不是,我現在是解放軍,啊,是你們的俘虜,被寬大了……肖卓然沒有理睬李開基,抬眼問李開基身後那個背著鋪蓋卷子的戰士,你們這是往哪裡去?那戰士好像認識肖卓然,立正回答,報告首長,警衛連戰士董四開奉命押送李開基前往俘虜學習班報到!肖卓然說,哦,稍息!然後揮揮手說,你們走吧。

  李開基看著肖卓然,又看了看舒雲舒,半張著的嘴又動了幾下,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很神秘地說,舒雲舒同學,不,舒雲舒同志,不,舒雲舒長官,我有……我有話想跟你說。舒雲舒看著肖卓然,肖卓然說,聽他說。李開基又往肖卓然面前走了兩步說,肖卓然同志,不,肖卓然首長,你說,你們在醫科學校當學員的時候,我李開基沒有虧待過你們吧?肖卓然皺皺眉頭說,有話說話,不要東拉西扯。李開基說,我其實是個好人啊,我對你是欽佩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共產黨的人,你做的那些事情,其實我也知道一些,可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一個胸懷大志前程無量的人,我……肖卓然冷笑一聲說,哦,這麼說你還是同情革命的人了?可惜,我們不知道你有過對革命有利的行為。說吧,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幫忙?李開基說,真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是共產黨,可是我沒有下手。肖卓然說,我們共產黨,說話辦事重在證據。你不要在這裡胡扯,你要是沒有正經事情,那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李開基說,肖卓然首長,我老實坦白,我老實交代。其實,其實那天解放軍攻城之前,我就有心棄暗投明。汪亦適去勸說鄭霍山,我也在場。鄭霍山鬼迷心竅,堅持到江南去找宋校長。我一看情況複雜,多了個心眼,把他們帶到小東門,本來打算見機行事拖槍起義的,可是後來鄭霍山走火了,解放軍一開槍,我就稀裡糊塗地成了俘虜。

  肖卓然和舒雲舒當然不相信李開基的鬼話,但是李開基的話裡有一個情況引起了肖卓然的高度注意。肖卓然問,這麼說來,當時汪亦適確實去勸說鄭霍山起義了?李開基說,千真萬確。我當時不知底細,怕汪亦適是馬庚河的內線,所以就虛張聲勢,故意威脅汪亦適,要把他抓起來。汪亦適態度很堅決,火急火燎地要鄭霍山跟他走,但是鄭霍山不走。我給他們發了槍,要求他們槍口朝上,伺機反戈。舒雲舒很興奮,迫不及待地追問,那後來在戰場上,汪亦適和鄭霍山向解放軍開槍了沒有?李開基說,我親眼所見,他們都沒有向解放軍開槍,解放軍喊繳槍不殺的時候,汪亦適就把槍舉在頭頂,直接就往解放軍陣地上跑,他說他早就想起義了。但是鄭霍山在往槍上綁白旗的時候走了火,打傷了一個解放軍,對面的槍彈就鋪天蓋地的過來了……我們真是冤枉透頂,說不清楚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肖卓然有些失望,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李開基說,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沒有誰能證明你不是替自己開脫。李開基說,是啊,所以我才想請二位幫忙。你們是解放軍的紅人,不,你們是解放軍的功臣,你們說一句頂我說一萬句……看在我們的師生之誼,不,同僚之誼,不,看在我們這幾年朝夕相處的情分上,幫忙給我說說話,你們一言九鼎啊……肖卓然厲聲說,少來這一套,我們共產黨是不會徇私情的,我們共產黨重證據。你既然說你有起義的想法,為什麼還要給鄭霍山和汪亦適發槍,為什麼還要把他們拖到小東門戰場?李開基說,我當時為情勢所迫,將計就計,千真萬確啊!肖卓然說,那你在被俘的時候,為什麼不向組織說清楚?如今已經過去十幾天了,你說這話已經遲了,沒法調查了。有話,你還是到俘虜學習班去說吧。說完向舒雲舒一揮手說,我們走!

  舒雲舒沒動,想了想對肖卓然說,等一等。然後又轉向李開基說,李開基,你到了俘虜學習班之後,把你剛才說的,原原本本地寫下來,我過兩天派人來取。李開基大喜過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說,謝天謝地,蒼天有眼,我一定寫,一定!肖卓然說,記住,不許說半點假話,只要有半點假話,就會影響到整個事情的真實性。李開基說,對天發誓,我不說半點假話。說完,就各走各的了。路上,肖卓然問舒雲舒,你還真的相信這傢伙?舒雲舒說,我當然不會相信他,但是我相信汪亦適。肖卓然笑笑說,我也是這樣想。亦適有起義的言行,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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