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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基礎?」范辰光又冷笑了,突然站了起來,顯得很激動,怪笑兩聲說,「基礎?什麼是基礎?你當然跟我沒有對話的基礎。老岑,你知道我這一輩子比你少什麼嗎?你什麼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樣東西,基礎。我缺的就是基礎,打從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來那天起,我就永遠地失去了狗屁基礎。你是地形專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陽面的一棵樹,這就決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太陽。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陰面的種子,太陽永遠背對著我,你那裡已經春光明媚了,我這裡還是積雪未化。我沒有長成青苔就算幸運了,我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是一棵彎彎曲曲的樹,可是你知道我為什麼畸形嗎?讓你從石頭縫隙裡往外長,讓你永遠浸泡在潮濕陰暗的土壤裡往外掙扎你試試?」

  岑立昊不說話,他被范辰光的話鎮住了。劉尹波向岑立昊示意撤退,岑立昊說,「等等,聽聽老範的。老范,為什麼你是陰面我是陽面?」

  范辰光越說越激動,手舞足蹈,大聲嚷嚷:「你想聽嗎?那好,我就告訴你。同樣的童年,你們好歹有口飯吃,我吃糠咽菜。我是改了檔案,我是沒有上過中學,可是你們知道為什麼嗎?我上不起,我餓!中午別的孩子都到食堂打飯,我在學校的菜地邊轉悠,我在眼巴巴地看著,我在等待,等同學們吃完了,離開了,我到飯堂裡揀剩飯,可是沒有多少剩飯讓我揀。你們嘗過只喝涼水聽課的滋味嗎?沒有,只有我,上課的時候我是一個人,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到下課,我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就像一個遊魂一樣,下河捉魚,扒地瓜地,偷玉米棒,我像一棵自生自滅的野草,可是我活下來了,我參了軍,我當了班長,我成了全團屈指一數的尖兵,我哪點比你們差啊?可是命運還是捉弄我,你們提幹走了,我還是大兵一個。可是我沒有屈服,我告訴我自己,堅絕不服,永遠不服,打死也不服。我靠著頑強的奮鬥,轉志願兵,轉幹,從指導員到團政委,我的哪一步都要比你們付出多幾倍的代價……可是你們還是看不起我!你們知道嗎?老岑啦,我是多麼希望能夠跟你一樣,你能把我當作自己的兄弟,可是,結婚的時候,你為了躲開我,藉口到海南去了。在婚禮上我收到了你們從海南給我發了個電報,讓我熱淚盈眶,在那一陣子我覺得你理解我了,認同我了,我已經是你的好兄弟了,所以後來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裡,我都設身處地的為你著想,我想我已經是你的好兄弟了。可是後來我知道了,那封電報不是你發的,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那是林林背著你發的,是不是啊老岑,老岑你說是不是?」

  岑立昊的眼窩濕潤了:「對不起老範,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可是……」

  范辰光說,「別勸我,我再說一遍,我沒有犯法,我最多犯了錯誤。我范辰光惟一占了國家便宜的,就是吃喝。知道我岳父是怎麼死的嗎?他是撐死的,他是吃海豚中毒死的。我可以跟你們說,只要我花了公家的錢接待了那些和我一樣大腹便便的狗官,我就要請我的父母我的岳父岳母到漳州大酒店吃一頓,他們不去我罵也得把他們罵過去。憑什麼,我這個狗官能吃,我七八十歲的父母就不能吃?那時候我就想,我吃的日子長著呢,他們還有幾年啊,在我這個兒子女婿沒有發跡以前,他們六十多歲了還沒有經過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間,憑什麼,憑什麼啊!查吧,查他個天翻地覆才好,我可憐的爹娘啊,我對不起你們啊……」

  范辰光不說了,蹲在地上,抱起腦袋,眼淚流成了一條小河。

  離開看守所,岑立昊和劉尹波長時間一言不發,直到車子進城了,岑立昊才說,「老劉啊,我過去不瞭解老範,我有責任啊!」

  劉尹波說,「這事有點蹊蹺,老範一口咬定他沒有犯法,我覺得不像是抵賴,這老兄總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名堂。」

  岑立昊說,「但願有個好的結果,我真不希望他栽進去。」

  小車路過彰原市信訪局的時候,發生了一樁怪事,遠遠看去,有一群人圍在那裡,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群孩子,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中間有幾個成年人,還有一個老太太。劉尹波驚叫,「那是老范的母親,好像馬新也在那裡。怎麼辦?繞開?」

  岑立昊說,「下去看看。」

  一下車,就被眼前的景況驚呆了,原來是一群農村來的孩子,有幾個手裡舉著紙牌,上面白紙黑字:「范市長無罪,求求政府放了范市長!」、「范伯伯你在哪裡?」、「孩子,咱們回家吧!」、「范市長,家鄉人民不會忘記你!」……

  馬新果然在這裡,一看見岑立昊和劉尹波,就拉著范辰光的母親撲了過來,范辰光的母親見到岑立昊和劉尹波,二話不說就跪下了,蒼蒼白髮在風中飄揚,老淚縱橫,磕一個頭喊一聲,「好人啦,救救我的兒子,他是好人啦……好人啦,救救我的孩子啊,孩子啊,你在哪裡,跟我回家吧……」

  岑立昊連忙攙起老人家,說,「大娘,要相信政府,事實一定會搞清楚的。老人家,不要這樣了。」

  這時候跑過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馬新介紹說這是范辰光家鄉的副縣長,帶著錢來贖范辰光的。

  這才問明情況,原來范辰光在工商局長任上的時候,出資二百萬,幫助家鄉新建或修建八所小學。這些孩子共有一百個,都是范辰光資助的特困生,每人每年一千元,兩年共計二十萬。范辰光家鄉得知范辰光出事,八個鄉鎮籌資二百萬,由一名鄉黨委書記帶隊,到彰原市來贖人。這個副縣長是來接訪的,人沒有接回去,自己也參與進來了。

  五

  探視范辰光回到軍部之後,岑立昊打電話把范辰光的情況向鐘盛英司令員做了彙報,希望鐘盛英能出面說句話。鐘盛英說,「相信組織,相信法律,軍隊不要介入,但可以照顧好范辰光的家屬,幫助做好范辰光的工作,爭取寬大處理。」

  過了一個月,劉尹波打電話來,用抑制不住的興奮口氣說,「岑參謀長,情況有好轉,老範這傢伙確實邪門。」

  岑立昊說,「趕快說核心問題。」

  劉尹波說,「經調查,五百五十萬查無實據,吃回扣確實有人,但不是老範。老範的違法行為在於吃了二百萬扶貧款的回扣,理由是那個貧困縣是假的,是自己造假造出來的貧困縣,而范辰光的家鄉縣窮得一塌糊塗,就是因為送禮不夠,沒能成為貧困縣,范辰光吃了那個假貧困縣的二百萬回扣,投到自己的家鄉建學校了。」

  岑立昊說,「那還是犯法啊!」

  劉尹波說,「那情況就不一樣了,現在彰原市政法、民政系統都在對那個假貧困縣進行調查,翟志耘請的律師很得力,據說老範有可能釋放。」

  岑立昊說,「那二十萬的特困生資助款是怎麼回事?」

  劉尹波說,「是以權……假公濟私,不過也不算假公濟私啊,這個不知道該怎麼判,我分析問題不大了。每年二十萬的吃喝費是鐵證如山了,不過,這是一筆糊塗賬,沒法查。」

  岑立昊長歎一聲說,「這個老範啊,又精明又愚蠢,讓人同情又讓人恨。」

  劉尹波說,「是啊,要不他怎麼說他在陰面生長呢,扭曲啊!」

  岑立昊說,「憑直感,我覺得老範問題不大了,至少命保住了。老范老範,真是個混蛋。」

  嘴裡罵著,心情卻好多了。

  這天接到軍務處的電話,說有個女同志帶著一個軍校女學員要來拜訪岑參謀長,岑立昊就有些明白了,多半是肖麗珠和她的女兒杜芩。讓軍務處再打電話打到傳達室一問,果然是。岑立昊想讓軍務處告訴肖麗珠他下部隊了,想了想,還是不妥。從彰原市到平原市,一百多公里,娘兒倆來一趟,也是不容易。

  放下電話,又覺得為難。他確實不想面對肖麗珠和她的女兒。雖說事情已經過去五六年了,傷疤一戳總是痛。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呢?個人恩怨,早已隨風而去,那段往事,確實刻骨銘心。一個人死了,死因與他有關,他是間接的謀殺者。如今,他的親屬來了,是要徹底了卻這段糾葛還是有別的用意?他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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