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
|
|
第二十章 一 伴隨著演習部隊返回彰原駐地,各級負有各種使命的工作組果然紛至遝來。 杜朝本找到了,但找到的杜朝本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是師直警衛連的幾名戰士在彰河郊區段的一片淺灘裡發現的。 集團軍保衛處和彰原市政法部門組織了聯合專案組,對杜朝本之死進行了調查,首先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杜朝本是沿著河邊的水泥堤壩西行的,落水現場離彰原橋有五公里,也就是說那天晚上杜朝本至少在彰河河邊徘徊了五公里以上。現場及其附近沒有發現搏鬥痕跡,杜朝本身上所攜財物原封不動,情殺沒有基礎,仇殺沒有前提,因此專案組對杜朝本之死定性為「非他人因素死亡」。 剩下來的問題就是:是自殺還是失足落水致死。這個問題至關重要。 這段時間,88師招待所裡烏煙瘴氣,除了各級工作組,還有基地農場被導彈炸死的幾名戰士和勞教犯的親屬。勞教犯親屬鬧得尤其勇猛。這些人平時是不敢無理取鬧的,心裡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這下總算找到地方發洩了。勞教也只是一年兩年的事,勞教不是死罪,命不該絕,稀裡糊塗就被送到西天去了,親屬自然不肯善罷甘休。 鬧得最凶的也是級別最高的,當然還是杜朝本的親屬。杜朝本的妻子肖麗珠一口咬定杜朝本是自殺,是被岑立昊逼死的。肖麗珠拉著剛上高中就失去父親的女兒小杜芩,懷裡揣著杜朝本的日記,一遍又一遍地向聯合專案組哭訴,歷數自從岑立昊回到88師當師長之後,杜朝本的種種遭遇——在岑立昊的迫害下,完全喪失自信,工作無精打采,回到家裡唉聲歎氣,睡在床上還常常被噩夢驚醒。肖麗珠哭訴的全部內容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杜朝本的死不是偶然的,杜朝本萌發輕生的念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岑立昊回到88師當師長那天起就開始了。 總部和軍區聯合工作組的負責人是軍區政治部何副主任,而具體負責調查處理杜朝本事件的居然是從總部N部下到軍區軍務部擔任副部長的孫進東,這無形中對岑立昊構成了一種難言的壓力。 連續三天,幾乎是不分晝夜,岑立昊都被會議、彙報和重重調查包圍著,弄得筋疲力盡。最讓他難受的,還是接受孫進東的調查。最初一次孫進東還喊了岑立昊一次老首長,但進入角色,就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勢了,一口一個岑師長地喊,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問。一些已經回答了無數次的問題又被反復盤問,顛過來倒過去,不厭其煩,窮追不捨,簡直就是審訊誘供,弄得岑立昊煩躁不堪,又只好忍氣吞聲。 這一天,就杜朝本死亡之前岑立昊同他的最後一次談話內容,孫進東盤問了足足三個小時,譬如杜朝本的態度,杜朝本的表情,杜朝本的語氣,杜朝本離開時的眼神,等等。一個上午就這麼被一些不著邊際的末枝細節耗掉了,直到中午快吃飯的時候,岑立昊終於忍無可忍了,說:「我所做的就是這些,問一百遍還是這些。我可以對杜朝本同志的遇難負完全責任,組織處理、判刑、直至償命,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我服從法律!你們可以廣泛取證,但是請你們再也不要找我談了。」 孫進東仍然不驚不乍不慌不忙,仍然面冷如霜,說:「岑師長,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要著急,組織上要對你負責。」 岑立昊說:「那你們就負你們的責吧,我相信組織,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審訊了。再傳我我也不來了,你們看著辦。」 孫進東異常平靜,說:「岑師長,領導幹部說話是要負責任的,我們是找你瞭解情況的,沒有誰給你發傳票,法律程序還沒有走到那一步。」 岑立昊聽出了孫進東話裡的機鋒,冷笑一聲:「悉聽尊便,我等著。」說完,氣呼呼地站起來,摔門而去。 走出孫進東的臨時辦公室,一個始料不及的事情發生了,岑立昊正要下樓的時候,恰好遇上肖麗珠上樓,兩人擦肩而過,肖麗珠突然回過身來,先是一把揪住岑立昊軍裝的衣領,接著腦袋就撞了過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從三樓奔到二樓。肖麗珠一遍撕扯一邊哭罵:「岑老虎,你這個周扒皮,你這個黃世仁,你不得好死啊,你還我老杜,老杜跟你前世無仇後世無冤,你為什麼要把他往死裡逼啊?你這個軍閥惡霸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你沒有好下場啊……」 霎時,眼淚鼻涕就抹了岑立昊一身。 正在招待所裡辦公的各路工作組聽見外面嘈雜,紛紛出門觀望,那些等待「落實政策」的死者親屬們更是踴躍參加圍觀,其中還有人大聲叫好:「冤有頭,債有主,血債要用血來還!」 集團軍保衛處的一名幹事見岑立昊被肖麗珠扭扯得不成體統,趕緊過來勸解。肖麗珠怒駡:「走開,你算什麼東西,你嘗到了失去親人的痛苦嗎?」 岑立昊表情滯然,對這個幹事說:「謝謝,你別管了,讓她出出氣,這樣我們都會好受一些。」 集團軍幹部處的馬處長沖過來,不由分說地攥住肖麗珠的胳膊,想把她同岑立昊隔離開來,沒想到更加激起了肖麗珠的戰鬥願望,她像一根被拉長的彈簧,馬處長剛一鬆手,她便以更快的速度反彈到岑立昊的身上,發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勢,高聲罵著:「岑老虎,你也有老婆孩子,你為什麼不去死,你憑什麼往死裡逼我們老杜?你看看他的孩子,才十二歲啊,你賠她的父親……報應啊報應,老天爺不會放過你的……」 罵聲越來越高,悲痛和仇恨的情緒也越來越膨脹,在兩次掙脫第三者的鉗制之後,肖麗珠的戰鬥激情已經膨脹到高潮階段,這種激情受著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和仇恨以及對於未來生活的彷徨種種因素的鼓勵,化成了強有力的武器,她的雙拳緊攥,向岑立昊的臉上、脖子上、胸脯上雨點般地砸過去。 岑立昊昂首挺立,竭力地往上舉著腦袋,避開肖麗珠拳頭的襲擊,雙手儘量地擋住眼睛。對於孫進東,他可以不卑不亢甚至敢於摔門而去,但對於肖麗珠他不不能這樣做。杜朝本是他的下屬,是他的同志,杜朝本之死,他即便不負法律責任,即便不負領導責任,他也必須負道德和情感責任。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如果不是他岑立昊到88師來當師長,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杜朝本還會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團長的位置活著,而且過得有滋有味,活得威風凜凜。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就是劊子手,他間接地殺害了杜朝本。對於杜朝本,用一句話來形容岑立昊的心情再合適不過: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這時候,又有令人心顫的一幕出現在岑立昊的眼前——就在肖麗珠撕扯他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出現了。女孩很單薄,頭髮蓬鬆零亂,像一棵遭到寒霜襲擊的小樹,在風中倔強地挺立,深陷的眼窩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媽媽和那個男人的搏鬥——在她幼小的心靈裡,就是這個男人,使她失去了爸爸。 岑立昊此時有萬箭穿心的疼痛,他從那個叫杜芩的十五歲的女孩的眼睛裡看見了一種穿透力很強的東西,那就是——仇恨。 熱淚湧上了岑立昊的眼窩,他一動不動,任肖麗珠拼命地撕扯揉搓,任肖麗珠把他扯來拽去,任肖麗珠把他的軍裝撕扯得襤褸不堪,只是喃喃嚅嚅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沒辦法,是我害了老杜,是我。肖大姐你打吧,復仇吧……」 林林帶著岑驍漢聞訊趕來,老遠便看見肖麗珠母女在撕扯岑立昊,岑驍漢像一頭小豹子,一邊往前沖一邊大喊,「憑什麼打我爸爸,我跟她們拼了!」 岑立昊看見妻兒過來,心裡頓時一沉,他太不希望林林和孩子看見這一幕了,趕緊向林林揮了揮手,示意她帶著岑驍漢離開。林林噙著眼淚,善解人意地向岑立昊點了點頭,抓住岑驍漢,死死不鬆手。岑立昊注視著自己的妻兒,淚水終於遏止不住,滾滾而下。 肖麗珠忘我地撕扯岑立昊,壓根兒沒注意到林林母子就在不遠處,也在撕扯著。肖麗珠打得正起勁,倏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冷冰冰地落在臉上,住手抬頭一看,她也驚呆了——岑立昊仰著下巴,滿臉是淚,那淚水就像一條湍急的小溪,在岑立昊的臉上盡情流淌…… 肖麗珠一把鬆開岑立昊,歇斯底里地喊道:「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要這樣啊……」就這麼喊著,放開岑立昊,大聲嚎啕而去,那撕裂人心的聲音,猶如一隻負了重傷的狼在悲慘地嗥叫,一聲高過一聲,在招待所的院子裡久久回蕩。 二 就在岑立昊倒黴的這段日子裡,范辰光的事業可謂是如日中天。到了地方之後,范辰光虛心學習,恪盡職守,最開始配合局長,把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工商局是個權力部門,也是個讓人眼紅的部門,雞零狗碎的匿名信不少,大都是反映經濟問題的。范辰光同局長商量,要在彰原市工商管理系統開展一次講正氣、樹形象、捍衛國家職能機關尊嚴的活動,這項活動得到了于庭傑書記等彰原市領導的高度評價。九個月後,老局長退休,范辰光當仁不讓地成了彰原市工商局的一把手,但仍然住在266團的家屬院裡,每天上班下班,他的寶馬車在營房裡出入,格外引人注目。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