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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死而復生」的邢毓樂不服,譴責藍軍指揮員孫曉農違反演習規則,官司打到紅軍最高長官岑立昊和藍軍最高指揮員辛中嶧那裡,兩位首長對視一笑,岑立昊不置可否,辛中嶧說:「兵不厭詐,以奪取最後勝利為原則,老邢你已經『犧牲』了,就老老實實退出戰鬥看熱鬧吧。」

  將近六點鐘的時候,對抗演習已接近尾聲,藍軍只剩下最後的一個高地,還有一個連在負隅頑抗。到目前為止,雙方雖然動了地面炮兵,發射了導彈,但落點都在虛設的交戰戰場上,輕武器一律是空包彈,因此沒有出現戰鬥減員和非戰鬥減員。僅有炮團出現一次險情,一門炮在快速佔領陣地的時候,由於路面打滑,司機慌張,炮車前輪懸空,差點兒墜入懸崖。高三明及時趕到,組織向後牽引,忙亂中,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從車輪下濺起來,打中了高三明的右肋,傷勢不算太重,只是輕微骨折,也算是有大驚無大險。

  岑立昊同辛中嶧通了電話,達成共識,對抗演習告一段落,準備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就這這時候,藍軍鳳凰嶺主峰陣地上出現了一幕驚人的奇觀:昏黃的天空倏然驟亮,隨著一聲尖銳的爆炸聲,天幕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火團,頓時把雙方陣地照耀得雪亮一片,如同盛夏中午的晴空。而且,隨著這幕奇景的消失,一個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發生了——直陰霾濃重的西方的天際,居然出現了一道裂縫,露出夕陽的一角,冬日的晚霞像金邊一樣鑲上了烏雲的邊緣。紅藍兩方的官兵不約而同地雀躍歡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然而,岑立昊卻無暇欣賞這瑰麗壯觀的一幕,他面無表情地放下望遠鏡,口述一道命令:紅藍雙方立即停止所有的行動,所有兵器靜默,炮兵團陣地指揮員立即查找流彈來源。

  經過查找,是炮兵團導彈營一枚標號出廠日期為1988年的批號為KLI-7的WE-U型導彈出了問題,失去控制,彈道脫軌,仰角增大6個密位,方向偏離28個密位,以至於低空飛行,同一發呈抛物線下落的155榴彈炮彈丸相撞。

  岑立昊的心裡頓時一沉,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親自給導彈營營長關洪普打電話,查問KLI-7批號的導彈打出去幾發。回答是七發,其中紅軍打出去四發,藍軍打出去三發。岑立昊再次命令,迅速判明炸點。幾分鐘後關洪普回話,四枚落在虛擬戰場上,但同預定目標差距較大,其中一枚發射出去後只飛行了五百米即墜地爆炸,精確度之差可見一斑。另外三發,除了空中爆炸的一發,其餘兩發去向不明,炸點暫時無法確定。

  岑立昊把電話打到藍軍指揮部,同辛中嶧通了話。鑒於對抗演習已經達到預期目的,從即刻起,停止一切行動,所有參加演習的部隊立即組織起來,尋找兩枚失控的WE-U地對地導彈彈丸炸點。尋找範圍是以WE-U導彈最大發射距離三公里為半徑,以紅軍和藍軍兩個發射陣地為圓心,分別畫圓。

  辛中嶧也預感到要出大事了,把關洪普叫到藍軍指揮所,反復查問導彈發射操作情況,尤其是查找紅藍雙方導彈彈丸的炸點,很快就得到證實,藍方三枚,一枚與榴彈炮彈在空中相撞,一枚落在虛擬戰場,紅方四枚,三枚在落在虛擬戰場,也就是說,紅藍雙方各有一枚不知去向。

  辛中嶧叮囑關洪普和韓宇戈,無論最後在哪裡找到炸點,都作為一項絕密情報,在報告其他首長之前,必須首先向他報告。

  就在岑立昊和辛中嶧在鳳凰山下為兩枚失蹤的導彈憂心忡忡的時候,遠在二百公里外的88師師部的路金昆和劉尹波更是心急如焚——杜朝本不見了。

  七

  88師演習部隊出發的當天,師部機關大樓幾乎人去樓空,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機關幹部留守。杜朝本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望著一片大戰在即的熱氣騰騰的場面,心中升起無限惆悵。岑立昊說得再好,也抹不去巨大的屈辱在他心中投下的陰影。

  即使是一個羸弱的男人,他也是個男人,那種被拋棄、被冷落、被蔑視乃至被厭惡的感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輕易消失的。他的悲劇就在於他選錯了職業,而他本人不這樣認為,他認為他的悲劇都是岑立昊這個瘋子一手造成的。他恨自己沒有本事,恨自己遇上了這麼個冷酷無情的頂頭上司,他更恨岑立昊。如果不是岑立昊來當師長,仍然是郭擷天當師長的話,大家都是相安無事。以往的歲月不就是這麼過來的嗎?兄弟部隊像他這樣的正團職軍官也不是絕無僅有,沒有說誰因為不會打仗就被調離就被掛起來,也沒有誰因為不會指揮現代陸戰就被廢掉。大家不都是按部就班地活著嗎?而且還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威風凜凜。

  戰爭,戰爭是個什麼東西?戰爭離我們遠著呢。現代戰爭離我們更遠。他從來就沒有把戰爭同自己聯繫起來,他參軍到部隊可不是沖著戰爭來的,他是來當軍官的,是來實現自己的價值的,他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同導彈和坦克聯繫在一起。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的智商、反應能力和精力都不允許他從頭學起。如果說戰爭真的爆發,依本部隊的知識結構和裝備狀況,也只能跟人家打常規戰,對此他也不是一無所知,他會指揮連進攻,也會組織陣地防禦,即便是單打獨鬥,他也可以扔手榴彈拼刺刀。你岑立昊一天到晚黑起屁股眼兒喊科技練兵,你就能拍著胸脯說你那兩下子就能打贏高技術戰爭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沒有經過戰爭實踐檢驗,大家都是紙上談兵,孰高孰低是騾子是馬都還是個未知數。你有什麼了不起?

  一個上午,杜朝本差不多都是在窗前度過的。他在心裡一遍一遍地罵著岑立昊沒有什麼了不起,這樣心裡就似乎好受一些。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他越是罵岑立昊沒有什麼了不起,就越是發現岑立昊確實了不起,就越是發現實際上他最希望自己就是岑立昊。

  是的,大家目前都還是紙上談兵,但是他想到要談了,你連想都沒有想到。紙上談兵也是需要功夫的,紙上談兵談得好不一定就穩操勝券,但是連紙上談兵都不會的,取勝就更是無從談起。在沒有實踐檢驗的前提下,紙上談兵談得好,就是號召力。你連紙上談兵都不會,人家當然有理由不理睬你。

  辦公室裡的暖氣燒得很熱,但杜朝本從頭到腳都是涼的,就像窗外呼嘯的寒風。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此刻,他突然發現他沒有組織了,他從來都是生活在組織之中的,組織對他的培養是無微不至的,組織對他的關懷是溫暖如春的,組織對他的批評也是和風細雨的。組織既是他的房子又是他的車子,還是他的飯碗,也是他的棉衣。但是,自從那個岑立昊來了之後,他就被拋出了組織的軌道。眼下,組織是一支兵強馬壯的大軍,正在師部大院裡熱氣騰騰地集結,準備浩浩蕩蕩地開向一個叫著鳳凰嶺的地方,在那裡上演一幕輝煌的戰爭劇目。而他,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目送組織波濤般浩淼東去,等待著組織凱旋歸來。他只能是觀眾了,組織的一切都同他無關了。

  懷著一腔苦澀,杜朝本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不行,他不能這樣逆來順受,他必須有所行動。他打算一旦演習離開駐地之後,他就到集團軍去找郭擷天副軍長,甚至找岳江南政委,他要彙報,他要請願,他要調離88師。

  可是,又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再次刺傷了杜朝本的自尊心。師裡有規定,團以上軍官帶車離開駐地彰原市,必須向師長和政委報告,同意後才能行動,師長和政委離職期間,要向主持工作的主要首長請假。杜朝本向主持後方工作的副師長路金昆和副政委劉尹波報告,沒有說去軍部的真實目的,而是說去軍部GFC野戰醫院檢查胃病。路金昆和劉尹波並沒有商量,但意見驚人的一致:冰雪未化,不宜動車。如果要去,只能坐火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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