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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岑立昊目前最關注的是軍官知識結構問題。從內心深處講句真話,他對88師目前的軍官素質、尤其是團以上軍官的戰爭指揮素質深深憂慮,這也是他總是不願意爭取召開現場會的一個重要原因。現代戰爭重智能,而智能又往往是以技術為支撐的,所以岑立昊在不同的場合下說過,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技術是萬萬不能的,技術可以改變裝備的性能並提高威力,這是不爭的實事。當初在國防大學學習的時候,一位教授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美國的B-52型轟炸機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初期的裝備,投入使用之後不久美國就宣佈不再生產這種飛機。到了九十年代,儘管經過一系列技術改造,但同後來的第三、第四代戰機相比,B-52型轟炸機的戰術技術性能還是相去甚遠。在人們的觀念中,這種落後的裝備早已經被淘汰在現代戰爭之外。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海灣戰爭中,美軍一反常態,動用四架B-52型轟炸機從本土出發,用十七架先進的加油機保障,進行十多次空中加油,在衛星系統的導航下,連續飛行三十四小時,總航程近兩萬公里,飛躍關島、菲律賓,繞過印度洋,在距離目標八百公里的位置上,使用先進的巡航導彈攻擊了伊拉克境內的預定目標,從而使老裝備煥發了新的青春。

  這個例子對岑立昊震動很大,他得出一個啟示:如果納入到高技術兵力兵器的系統效應中,一般技術的兵力兵器也可以發揮出具有高技術含量的性能。這種時候,就需要發揮一線戰鬥部隊官兵的主觀能動性,確切地說,直接帶兵的師、旅、團級軍官最應該提出具有針對性的意見。

  但是,岑立昊從88師幹部隊伍的現狀上,很少看到這種主觀能動性,多數軍官是被動型的、觀望型的甚至是過渡型的,最可怕的就是他們缺乏充分的戰爭意識,他們中有許多人在師、旅、團領導崗位上任職,並沒有充分思考戰爭問題,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沒打算參加戰爭,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無事,靠熬年頭比資歷等待提升。即便是「2·17」演習這樣直接檢驗部隊機動作戰能力的行動,也有許多不同意見,德高望重的辛中嶧政委和劉尹波副政委都是憂心忡忡,生怕在這樣惡劣險峻的氣候和道路條件下,把全師拉出去打起來會出事。

  如履薄冰這個詞再次被眾多的常委和團隊主官掛在了嘴上,這使得岑立昊更加惱火。

  在岑立昊的印象中,88師在近十幾年來,每次搞演習都是戰戰兢兢的,翻幾台車跑幾發彈丟幾件東西還在其次,要是死幾個人那就把紕漏捅大了,你所有的努力都將功虧一簣,哪怕你一次演習把你的戰鬥力提高了十個百分點也是白搭,你的部隊建設、思想政治工作等等,將全部由「事故」二字一票否決。如此,辛中嶧和劉尹波不主張把演習動作搞大,也就似乎可以理解了,這也是保護岑立昊的良苦用心。

  岑立昊的觀點是,軍隊是暴力集團,動輒千軍萬馬,出點事故在所難免,也似乎不應該看得太重。我們應該嚴密組織,儘量避免事故發生,但不應該因噎廢食,因為擔心出事就把部隊永遠置於四平八穩的狀態,和平時期因為怕出事而不能有所作為,在戰爭中只會出大事,大到潰不成軍全軍覆沒。

  在常委會意見十分不統一的情況下,岑立昊動用了自己的關係,先後同集團軍章思博軍長、岳江南政委和軍區鐘盛英參謀長通了電話,請求、懇求乃至於哀求,終於促成了這次演習。他就是要看看,88師的軍官戰爭準備到底有多充分,到底能不能經得起檢驗,到底會暴露出多少問題,而這些問題,就是他下一步致力解決的突破口。

  267團團長邢毓樂從後面追上來向岑立昊報告:前面就是一號集結地域臥龍山了,在那裡將同炮團會師宿營,明天白天在四十公里的盤山公路上並駕齊驅。

  三

  經過二百七十公里雪地跋涉,炮團官兵已是筋疲力盡。

  比起步兵團,炮團確實多了幾分嬌氣。九十年代以前,88師還是一般部隊,沒有裝備運兵車輛,每逢重大行動,步兵團都是步行。而炮團是大車拖著大炮,從步兵的身邊呼嘯而過,很是神氣,惹得步兵忿忿不平,罵炮團的兵是老爺兵。現在,88師已成為機械化部隊,步兵團配備了裝甲輸送車,一般用不著徒步行軍了,像這樣人車分離人炮分離的情況在近幾年還是首次,無論炮兵步兵,思想準備和體能準備都不是很足。尤其是炮兵,因為遂行任務不同,平時比步兵緊急出動得少,拉練得少,走起路來腳上打泡的就多。

  團政委高三明正處在一個非常時期。去年范辰光轉業的時候就有傳聞,他要出任師副政委,但是拖了五六個月之後,又從軍區下來一個處長,把副政委的位置占了,只幹了三個月,又回到軍區當副部長去了,生生地把高三明耽誤了一年。

  軍區下來的那位「象徵派」副政委離開之後,師常委又開了會,辛中嶧親自往集團軍章思博軍長和岳江南政委那裡提意見,說一個師的副政委,就這麼兒戲般的讓上面的人掛虛名,部隊很有意見。章軍長和岳政委聽了只是苦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要考慮基層幹部的實際情況。據說最近88師和集團軍兩級黨委又向軍區打了報告,不出意外的話,估計一兩個月,就可以到師裡工作了,這一點對高三明很重要,他也是當了五六年團政委的人了,再不提起來,不是轉業,就是交流到地方武裝部去,而高三明現在還不想離開88師。如此,這次演習,能不能保證齊裝滿員安全無事故,就成了高三明前進路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籌碼。

  倒黴的是,就在「2·17」演習即將拉開序幕的時候,他的痔瘡病患了,這種病說大不大,俗話說十男九痔,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有一點,但高三明的痔瘡病似乎比別人的層次高,痛起來割心,走起來流血。本來他可以申請留守,但他是個老政委了,已經陪過了三任團長,無論進退去留,這個時候他不能退卻,這還不僅是因為有了一個要提升的消息,而在於團長是新的,關鍵時刻,他得把擔子擔起來。岑立昊組織的演習,那不是演戲,丁鐵素質不錯,但一上來就面對這樣的首長,恐怕還是嫩了一點。

  去年春節過後,有一次到師裡開會,會間休息在院子裡散步的時候,岑立昊特意把他招呼到身邊,凝視了他一陣,說:「老高,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他說:「師長當然見過我,至少十次了。春節鐘參謀長來時我還到師裡去過。」

  岑立昊說:「不是,我說的不是那種見法,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在很早以前就見過,好像還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瓜葛。」

  他的心當時一陣發燙,啊,他總算想起來了!高三明差點兒就脫口而出了:當然見過了,當年,在南線,在掩護鐘盛英的那次戰鬥中,那個把你撞倒在地的戰士就是我啊!但是,他最終沒有說出來,只是笑笑說:「你是我們88師266團的老團長嘛,一個部隊工作,少不了見面的。」

  岑立昊仍然在注視著他,目光有些飄渺,似乎想從他的眼睛裡捕捉到某種稍縱即逝的記憶。但他回避了。岑立昊說:「也不是。我覺得我們好像是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和時機有過某種不同尋常的聯繫。」

  他想說,是啊,是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和時機有過不同尋常的聯繫,而且對你我都很重要。嘴上卻說:「師長,你這話說得我有點緊張呢。不知道在你說的這種聯繫裡,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但願是個光彩的角色。」

  岑立昊說:「不知道怎麼回事,每回見到你,我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似乎能看見某個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好像是在南方。你參加過南方邊境戰爭嗎?」

  他知道,那場戰爭中在岑立昊記憶深處埋藏的東西已經開始復蘇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沒有必要、當然也不可能保留那個秘密了,他只能如實回答,「是的,參加過。」然後,岑立昊就會繼續追問:「那麼,當時你在哪裡?」他同樣只能如實回答當時在哪裡,跟誰一起,遂行什麼樣的任務。再然後,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他又覺得,即便是把那件事說出來,也應該是在一個寬鬆的環境裡,從從容容地,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說個夠,而不應該是在這樣一個開會的間隙,站在軍官訓練中心院子的中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說,美好的事情應該在一個美好的環境裡訴說。就在他猶豫著斟酌著該怎樣回答的時候,劉尹波副政委站在會議室的走廊前招呼大家進去繼續開會。岑立昊最後看了他一眼,說:「老高,抽個時間我們單獨好好談談。」

  不巧的是,單獨好好談談」的許諾還沒有實現,2·17」演習就開始了。高三明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再次同岑立昊見面,接受的居然是他的暴風驟雨般的訓斥。

  炮團部隊拖泥帶水地趕到指定的宿營地黃村之後,高三明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比起團裡其他首長,他付出的代價更大,艱難地挪到一個肮髒的民用廁所,脫下褲子一看,裡面已是血跡斑斑慘不忍睹。高三明沒吭氣,自己處理了一下,又咬緊牙關回到臨時住處。本來他是一點食欲也沒有,但考慮到明天還要行軍,只好硬著頭皮,就著鹹蘿蔔啃了一個饅頭。丁鐵讓炊事員特意給他燉的雞,他一口也沒有吃,只是喝了點湯。那只雞當然不能倒掉,被丁鐵和李副政委等人分而食之。高三明喝了點雞湯,覺得有了點元氣,囑咐衛生隊來了一名醫生給他打了一針,又把政治處主任王志遠叫來問了問部隊思想情況,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就準備躺下了。

  正在這時,作訓股劉參謀火速來報——岑立昊師長已經趕到本團九連,因為伙食問題正在大發脾氣,要團長和政委跑步去見。

  九連宿營地點在劉老莊,離團部駐地有兩公里多,丁鐵知道高三明「有情況」,想調救護車來用一下,被高三明自製了。高三明說:「岑師長正在火頭上,命令清清楚楚,要我們跑步去,這時候要是把救護車開過去,還不是雪上加霜?不要緊,我能堅持。」

  王志遠說:「政委確實不能跑了,要不你留下,我跟團長去向師長說明情況。」

  高三明笑笑說:「哪有那麼嚴重啊?這是打仗,輕傷不下火線,重傷還不哭不叫呢。我這個當政委的就那麼草包?我去,你和參謀長管好部隊,趕緊向各連通報,別讓岑師長又挑出毛病了。」

  其實,高三明還有另外一層考慮,因為團長丁鐵是剛從參謀長位置上提起來的,首次組織全團拉動,本來就有些手忙腳亂,底氣不是很足。眼見得這次去見岑師長,是因為工做出了問題,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嚴厲的批評,這個時候,他這個老一點的政委應該走在前面,頂住師長的前三輪轟炸。

  丁鐵知道,政委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允許他跑步趕到劉老莊,急中生智,讓劉參謀趕緊到指揮連找兩個體格健壯的戰士,輪流背著政委,向劉老莊開進。

  高三明覺得不妥,但這也確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就默許了。

  幾個人氣喘吁吁一路小跑,快到劉老莊的時候,丁鐵讓戰士放下高三明,然後由他攙扶著繼續前進。

  到了九連的宿營點,老遠便看見岑師長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動不動地等待他們,看不出臉上有什麼表情。

  在岑立昊的面前,擺放著幾隻行軍盆,飯菜已經涼了,基本上沒動。待丁鐵和高三明跑到近處,敬禮的手還沒有放下來,一隻鋁盆便連飯帶菜摔倒他們的腳下,湯湯水水濺了二位團首長滿腿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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