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一股熱血湧上了岑立昊的腦門,他扳著她的肩,想把她的臉扳過來,非要看個清楚不可。她開始拒絕,但她的力量太微弱了,終於,她的臉與他的臉相對,他靜靜地看著她已經失去人形的臉,一言不發,她仰起臉來,伸手在頭上掠了一下——她那掠頭髮的動作,曾經是那樣的嫵媚,那樣的溫馨——他看見了,在她掠過的地方,出現了觸目驚心的一片空白——她戴的是假髮。他的眼睛被灼痛了,他閉上了眼睛,倏然,大滴大滴的熱淚像珍珠一樣砸在她的臉上。他一用力,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

  「寧波,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問過,你是怎麼過來的,你幸福嗎?我是,虛榮心,自尊心,還有上進心,還有恨……這一切的一切,把我的心變得冰冷一塊,我是個男人,可是我缺乏一個男人應有的氣量,我發誓不再見你,不再想你,絕不打聽你的消息,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啊,怎麼會這樣啊?」

  草場還是那片草場,月光還是那片月光,秋風還是那樣的秋風,可是,星移斗轉恍如隔世,那個健康的、笑容如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孩呢?那個歌聲甜潤步伐輕盈俏皮的女孩呢?那個手臂像蔥白一樣健康敏捷的女孩呢?那個淘裡淘氣把他畫成腿短腦袋大的「團座」的女孩呢?歲月無情,生活無情,疾病無情,說到底,生命是多麼的脆弱啊,美麗是多麼的短暫啊,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段初戀的情感,一份苦澀的回憶。

  坐在趙王渡東邊冰涼的西跑道邊上的草坪上,蘇寧波向岑立昊講起了她這二十年的經歷。就在她同那個叫章直達的畫家婚後不久,一次夢裡她叫出了岑立昊的名字,章直達當然知道岑立昊是誰,但是章直達沒有流露,章直達以不斷更換畫室的女模特並把女模特帶上床、她和他共同享用的雙人床,作為對她夢中呼喚的回答,夫妻間的冷戰持續到1997年,那一年岑立昊正在F國YKT軍事學院留學,章直達和蘇寧波當時在俄羅斯,過著窮困潦倒的勤工儉學生活,後來章直達得到消息說岑立昊也在俄羅斯,一次蘇寧波參加一個女友的派對,因身體不適留宿女友家中,章直達一口咬定蘇寧波去會岑立昊了,酗酒之後大打出手,導致蘇寧波大出血,以後血小板不斷減少,以至於滿頭青絲化為烏有。直到去年,兩個人辦了離婚手續,蘇寧波回國求醫。這個消息被陳春梅知道了,陳春梅拉著翟志耘到北京把蘇寧波接了過來,遍訪彰原市民間中醫,已經在洗劍的一個小鎮上住了半年了,過著隱居的生活,病情才算沒有繼續惡化,但仍然沒有根治,時好時壞。

  岑立昊說,「我在俄羅斯買過你的一幅油畫你知道嗎?」

  蘇寧波說,「就是那幅油畫惹的禍。那畫都是章直達偷出去賣的,你買的那幅畫根本沒有人要,我越是鬧著找,章直達越是起疑,跟攤主說十美元就賣。攤主倒是規矩,按百分之三十提成,把二百一十美元給了章直達,他更加懷疑了。你不知道那個攤主那天看我的眼神有多巴結,一幅本來沒指望賣出去的畫他就賺了九十美元。但是我們後來沒有再跟那個攤主聯繫了,章直達認為他可能就是我跟你取得聯繫的渠道。」

  岑立昊說,「其實我第二天就回F國了,我那樣說,只不過是在攤主那裡抬高你的身價。我是想幫你,沒想到害了你。」

  蘇寧波說,「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命運,我對我的錯誤選擇付出的代價,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岑立昊說,「翟志耘這兩口子倒是仗義,可他們為什麼瞞著我?瞞了這麼長時間,太不應該了。」

  蘇寧波苦笑著說,「那不是他們的錯,那是我請求他們保密的。立昊,你看我這個樣子,我真不想讓你看見。可是,我還是想見你,我孤獨,我害怕,我不會活得太久了,我得見你最後一面啊。」

  岑立昊說,「寧波,別再回到那個小鎮了,要相信科學,我今天就回去跟林林商量,把你送到上海去,我有一個戰友,在上海市衛生廳工作,我要幫你找回你自己。」

  蘇寧波苦笑著說,「我的病我知道,國外的醫療條件不比國內的差,也是無能為力。我還是留在天都山吧,就是死了,我也想死在我熟悉的土地上。」

  岑立昊說,「別說傻話了寧波,就這麼辦。」

  蘇寧波說,「立昊,你要是愛我,請你尊重我,讓我平靜地生活,讓我平靜地死去,這也算是我們的愛情善始善終了。」

  岑立昊說,「不,你一定得活著,活著就是勝利。」

  蘇寧波說,「我何嘗不想活著啊,我的好日子還沒開始呢。」

  岑立昊說,「翟志耘做了一件大好事,我會感謝他。」

  蘇寧波苦笑,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見你,我連報恩的想法都沒有了。」

  岑立昊說,「寧波,你暫時安心在那個小鎮上養病,我還是要給你想辦法。等著我,我會去看你,會去接你。」

  蘇寧波說,「不,你絕不能去,翟志耘也不會帶你去,除非我死了,或者我的病好了。」

  六

  忙裡偷閒,黃阿平結婚了。

  女方是彰原市公安局的幹部,基本上是媒妁巧言,彼此看看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就結婚了。這次快速行動也是為了落實岑立昊的指示,儘快結束一個幹部科長的鰥夫生活,所以整個戀愛過程沒有多少浪漫故事。婚後,倒也情投意合。

  黃阿平的事業已經進入到高峰境界。去年秋天,岑立昊指定幹部科副科長王春生留守師部主持幹部科的日常工作,黃阿平則被抽調到「陸戰思想政治效能研究中心」,擔任副主任,主任是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而薑梓森大部分時間是在師政治部,黃阿平實際上就是這個中心的主任。他的手下有五名軍官和兩名計算機操作員,重點任務是對全師軍官綜合素質進行量化分析,內容是政治素質、專業水平、組織能力、應變能力、體力、新知識接受能力以及心理素質、性格傾向等等。黃阿平將要在兩個月的時間內對營以上軍官進行摸底測試,方法有面談,群眾評估,電話答辯等手段。岑立昊規定他在五月一號以前要拿出一份綜合報告,除了依據翔實的情況反映,還應該對高技術戰爭條件下的陸軍地面部隊幹部配備工作提出行之有效的設想。岑立昊說,對一個軍官的使用,要做到三、五年早知道。今天提拔到一個位置上,就要對三、五年後的發展心裡有數。愛護幹部,要為他的長遠發展鋪設道路。如此之高的要求,黃阿平的工作量自然十分巨大。這些工作雖然繁瑣一點,但多數屬￿案頭工作,倒也累不死人。黃阿平最頭疼的還是范辰光的轉業安排問題。

  范辰光終於轉業了。關於范辰光的轉業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范辰光寫了岑立昊的匿名信,想扳倒岑立昊,結果弄巧成拙,被岑立昊回馬一槍殺得人仰馬翻。也有人說,范辰光在團政委的位置上斂了一筆錢,到軍區跑關係,被鐘盛英參謀長罵了個狗血噴頭,鐘盛英一怒之下,下令讓他轉業。還有人說,范辰光同彰原市大老闆翟志耘是結拜兄弟,翟志耘出錢出面幫他在彰原市買官買了個好位置。

  其實都是扯淡。

  范辰光轉業,註定是要折騰出一番風波的,這一點不用懷疑。岑立昊、辛中嶧找范辰光談話的時候,黃阿平作為幹部科長也在場。岑立昊是這麼說的,「老範,是我向常委提出讓你轉業的,常委內部有不同意見,現在我們徵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見。」

  范辰光說,「徵求我個人意見如果有用,我表示擬不同意。如果是決定,我服從。我先請岑師長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讓我轉業?」

  岑立昊說,「你的思路,你的工作能力,不適合在戰鬥部隊擔任領導。但可以在地方發揮。」

  范辰光說,「論思路,所謂的不適合,也就是同你岑師長不對路。論能力,用你的話說,杜朝本更不適合在部隊。看看你的考核記錄,還有很多比我差得多的人。」

  岑立昊說,「這是事實。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他們是不如你,但是他們沒有阻礙師黨委的決心。」

  范辰光說,「那你認為我是絆腳石了?」

  岑立昊說,「阻礙或者干擾,思路跟不上,能力越強製造的阻力越大。」

  范辰光笑了,說,「老岑你還算知人善任。關於我轉業,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你們就醞釀了,看來老岑你確實不容我了。」

  岑立昊說,「最終的決定權在常委和上級黨委。」

  范辰光歎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我何必賴著不走呢。老岑,我成全你,我這個絆腳石自己滾蛋。但是咱們把話說在前面。我已經是六年的正團了,而且是建制團的政委,不是技術幹部,不是機關幹部,轉業可以,但不能降職。在部隊我是正團,在地方我要正處,而且必須是實職。否則,我這個轉業幹部你很難交出去。」

  岑立昊說,「老範,你也是相當一級的領導幹部了,說話要有風度。組織上自然會盡力把你安排好,但你自己不能無理取鬧。」

  范辰光一拍桌子說,「老岑,岑立昊同志,我怎麼轉眼之間就成無理取鬧了?不是你處心積慮讓我轉業,我會在這裡無理取鬧嗎?你們看著處理吧,我等著。」

  說完,居然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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