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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鐘盛英說,「那時候哪裡想到能當將軍啊,十七八歲,剛剛從饑餓線上活過來,餓怕了,就是想出來混碗飽飯吃。可是這個兵一當,就當出味道了,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滿打滿算,都快四十年過去了,我這個四川的山裡娃子,就成了一個滿腦子槍炮的將軍,除了帶兵,別的什麼也不會幹了。」

  岑立昊說:「我在一本書裡看見過這樣一句話,沒有任何一匹馬是為戰爭準備的,但是一旦把它們用於戰爭,優秀的戰馬就應運而生了。」

  鐘盛英說:「這話有道理。一個人一輩子能做什麼事,應該有個定數。你總得找到合適你自己做的事,你才有可能做出名堂來。」

  岑立昊說:「我的看法是,一個人做事有三種境界,第一層次是滿足生理需要,活著就是目的;第二層次是滿足精神需要,要幹事業,要體現價值;第三層次是藝術境界,事業和欲望統一為一體,沒有功利,就是自我實現。」

  鐘盛英說:「你這第三境界恐怕也是你的最高境界,但是我不太欣賞你這個最高境界,這樣容易走極端。我看一些藝術家就是這樣,搞到最後瘋瘋癲癲的,有些人還老自殺。我們是什麼人?投身于軍事,即投身於政治,必須有軍事藝術,也應該有政治藝術,但不能瘋。」

  岑立昊說:「當然,我們的社會角色決定了我們的社會責任感,不可能是完全的自我實現。但是,如果能把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業同我們的欲望或者興趣有機地結合起來,人的主觀能動性就能得到最大的發揮。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應該著力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說到這裡,岑立昊停了一下,不經意地觀察鐘盛英的反應。

  鐘盛英停下步子,看了岑立昊一眼,又轉過頭去看河面。此時,夕陽將落未落,已有四分之一融進了遠處依稀可見的山坳。正值隆冬季節,彰河水位下降,河面冰水交匯,映照著晚霞,流金溢彩。

  鐘盛英看了一會兒,再移動步子,緩緩往前走。

  「立昊啊,你來88師這大半年,總體反映是好的,可以用大刀闊斧摧枯拉朽來形容,這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但是,我也得提醒你,但凡想成大事,也得有張有弛。你的弦似乎繃得過緊,把幹部們逼得太狠。要注意,不能給人留下單純軍事觀點的印象。不客氣地說,已經有這方面的反映了。」

  岑立昊說:「我是想讓大家都成為內行。」

  鐘盛英說,「那也不能放鬆思想教育,不能用專業教育取代思想教育,尤其不能搞得雞飛狗跳。」

  岑立昊說,「許多科學家並不需要你天天給他講道理,有些人很少受到思想教育,但這並不妨礙他為科學事業奮鬥並為之獻身。」

  鐘盛英說:「這就是你的誤區。那些終生矢志不渝為科學獻身的人大約就是你說的進入第三境界的人吧?第一,他們有他們的信仰,科學就是他們的宗教,也是他們的政治理念。第二,他們畢竟是精英,是人類精華塔尖上的那一點金子,你不能要求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精英。第三,我們這支軍隊是一支特殊的軍隊,必須首先在思想上保持高度的集中統一,永遠都首先要解決一個為誰扛槍的問題,然後才是解決扛什麼槍、怎麼扛的問題。」

  岑立昊說:「首長高屋建瓴,道理我是懂的,但也還有矛盾,就是部隊的專業訓練和其他工作比例失調。有時候,真正用於訓練和戰爭準備的時間和精力,微乎其微。」

  鐘盛英說:「現在正在搞訓練改革嘛。體制問題,時間問題,結構問題,裝備問題,方法問題,還有內容、對象等等,都是需要在實踐中摸索的。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岑立昊說:「首長,我們摸索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喊了十幾年了,到今天,無論是觀念還是結構,無論是方法還是裝備,同發達國家相比,較之十幾年前,差距不僅沒有拉小,反而越拉越大。我們在進步,別人也在進步,我們是齊步走,別人是跑步走。我們的步子太慢了。」

  鐘盛英說:「我看你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欲速則不達,這都是說要一步步地來。用你們知識分子的話說,叫積重難返,羅馬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

  岑立昊心裡一動。他記得剛來88師的時候,辛中嶧和劉尹波也說過類似的話,他當時理直氣壯地予以駁斥——但羅馬是可以在一夜之間被摧毀的——自然,他不能用這種話來應對鐘盛英。在有些觀念問題上,他面對的絕不僅是某一個人或者某幾個人。

  這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彰原市的室外溫度已經降低到零下16度,彰河河面上結起了厚厚的冰層。散了一會步,鐘盛英來了情緒,童心大發,說,「小岑,跟我下來,到河裡走走。」

  岑立昊說,「首長,還是在岸上吧,不知道哪裡有薄弱環節。」

  鐘盛英說,「臘七臘八,凍死老鴨。我小的時候,門口的河塘,冰沒這麼厚都敢下,還跳,還專門找那有裂縫的冒水線的跳。小時候可真好啊,敢在冰上放炮仗。」

  說著,當真調整步子,往河沿走去。

  岑立昊趕緊跟上去說,「首長小心,邊上有冰有雪,別踏空了。」

  鐘盛英回過投來,看了岑立昊一眼,哈哈大笑說,「怎麼,你也變得縮手縮腳了?」

  岑立昊說,「首長的安全嘛,哪能掉以輕心。」

  鐘盛英說,「哦,是了,想想看吧,要是你自己,一點顧慮沒有。有我在,那就顧慮重重,哪怕明明知道那冰比鐵厚,哪怕知道它能過坦克,還是要防個萬一。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了防止這個萬一,就丟了一萬。」

  岑立昊說,「是這樣。」

  鐘盛英說,「那邊是博物館吧?我過去和老伴談對象的時候還轉過那後面的小樹林子,嘿嘿,一晃四十年過去了。走,看看去!」

  岑立昊說,「要到對面去,我們還是從橋上繞吧。」

  鐘盛英舉目四下看看,說,「那也繞得太遠了,太陽都快落了。走,踏冰過去,我就不信,官當大了,就嬌氣啦?」

  岑立昊見老人家情緒很好,不敢掃興,便幾步跨到前面說,「首長既然走捷徑,還是我來帶路。」

  一邊說,一邊跳下河面,在冰上跺了幾腳,把手伸給了鐘盛英。

  鐘盛英下到河面上,在冰面上試著滑了兩步,高興得像個孩子,說,「哈哈,老夫且發少年狂,回到昔日溜冰場。」

  從冰面走過,很快就到了對岸,岑立昊說,「首長,上去吧,天快黑了,我也想看看首長當年浪漫的小樹林呢。」

  鐘盛英意猶未盡,說,「啊好好,我們上去。」

  一邊上一邊說,「還是老了,動作不那麼利索了。有句話怎麼說?樹老皮多,人老愁多。懷舊就是愁啊。老了。」

  岑立昊說,「首長的位置和年齡,正是最佳時期,哪裡談上老啊?」

  鐘盛英說,「官越當越想當大,可是官當大了,人也老了,氣魄也小了。真有些不甘心啊!無可奈何花落去,怎麼辦?那就明智一點,放手讓你們這些年輕人幹。」

  岑立昊說,「年輕人也有老的時候,我也四十多歲了。」

  鐘盛英說,「是啊,往往就是這樣,熬到軍長司令的位置上,正想大幹一場,可是年齡也進入倒計時了,很快又要退休了。那時候別說能力了,情緒都沒了,那就只好晃悠了。要想避免老而無力,抱殘守缺的遺憾,那就應該再加快年輕的步伐。」

  岑立昊心裡很熱乎,覺得鐘盛英真不愧是一個有胸懷有眼光的首長。在這樣的首長手下,就像在厚冰上走路,無所顧忌。岑立昊說,「首長高屋建瓴,現在年輕化程度已經很高了。」

  兩個人邊說邊走,到了博物館後面,果然看見一片樹林,蒼松翠柏雪壓枝頭,在黃昏的落日下面,餘暉穿隙而過,幽深靜謐。此情此景,不禁讓讓岑立昊有些傷感。鐘參謀長自然不會知道,這裡不僅是他和老伴當年浪漫的地方,也是岑立昊當年更浪漫的地方。這裡曾經是他和蘇寧波的愛情聖地,是在精神世界裡誕生過岑蘇的延安。小樹林的背後,就是當年那片荒涼的土崗子,那時候幾乎無人問津,現在也被開發出來了,東南蓋上了博物館,跟當年馬師傅的紅星熟食店一牆之隔,離彰河橋頭不遠;西南蓋了一座賓館,還當真跟桃花源沾了點邊,叫桃花島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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