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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個退役軍官,很高興地接待了這批外國留學生,說起話來,紅紅的酒糟鼻子上面的兩隻小眼睛溢滿了笑意,讓人覺得十分可愛。巴列耶夫少校如數家珍地介紹了他所掌管的這些戰爭藝術品,末了還帶有感激和討好的口吻說,「你們中國了不起,是你們的祖先發明了火藥,給我們的祖先提供了動力,才製造出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

  藝術品?岑立昊心想,這可是用來殺傷和摧毀的啊,他太清楚這種藝術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幾門看起來小巧可愛、上面還鐫有聖母畫像的小炮,當初製造他的時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來供人觀賞的。

  就在這時候,考夫特像幽靈一樣出現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國留學生的附近的某個角落,一直不動聲色的觀察和研究中國研究生的反應。考夫特說,「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給別的國家提供了發展的基礎。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遺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時候還沒有知識產權這一說,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那就只好資源共享了。人類文化遺產,是整個人類的嘛,這一點我們想得開。」

  考夫特說,「此時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會同我一樣想著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在16世紀中期,在西方軍事文化高度發展的時候,作為有著四大發明和孫子兵法的古老的東方軍事文化聖地,貴國的軍事家們在幹什麼?」

  儘管已經聽出了考夫特話裡的輕蔑和挑釁意味,但岑立昊還是大度一笑,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6世紀中葉,中國的戚繼光將軍正在東南沿海指揮海防作戰,而且創建了中國的第一支炮兵部隊。」

  考夫特說,「是的,歷史確實如此,那時候戚繼光將軍已經有了十數門佛朗機火炮。如果從那時候算起,現在已經將近五百年過去了,貴國在軍事科技和兵器建設上,同發達國家實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覺得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嗎?」

  岑立昊笑笑問道,「考夫特將軍這是同情我們嗎?那非常沒有必要。事實證明,儘管我們中國軍事科技發展明顯滯後於發達國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國際反法西斯鬥爭中,我們中國是最寬闊的戰場,耗時最長,犧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財力最多,從而為整個反法西斯鬥爭提供了強大的支撐。應該說,貴國能夠在戰後迅速崛起,能夠在和平的陽光下發展軍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軍事高科技,這其中就有我們中國人民做出的努力。這一點,考夫特將軍不會有異議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點難堪,不自然地笑笑說,「岑立昊先生說得很好。是這樣的。但是,我認為,善良和犧牲並不意味著勝利。在軍官的辭典裡,實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請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說,「謝謝考夫特將軍的提醒,同時我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也向考夫特將軍談談我個人的看法,儘管我們存在著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我們不會去干涉任何一個國家的主權,但是如果戰爭找上門來,不管我們目前的實力如何,我們都是不會屈服的。從個人角度來講,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將軍交手,但是考夫特將軍,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把我們兩個人同時放到地獄裡,誰能活著走出來,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著走出來,那麼我們兩個人誰也別想活著走出來,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做魚死網破,考夫特將軍不會沒有聽說過吧?」

  考夫特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勉強地扯動嘴角,被動地笑了一下說,「這個詞匯可以用另一個詞匯來解釋,同歸於盡。」

  五

  以後岑立昊反思,那天在聖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槍舌劍是不是多餘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之類的話,說得有點過,有點像賭氣,還有點像潑皮無賴破罐子破摔,顯得很沒有風度。

  反思的最終結果是否認。他覺得他是對的。儘管考夫特表現得文質彬彬,但是他畢竟是軍人,軍人看問題必然要站在軍人的角度,兩個不同國家、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文化信仰的軍人站在一起,一句話不說就是一種較量,一個動作不做也是對峙。在對峙的過程中,警惕是必須的,捍衛尊嚴更是必須的,寧多勿少,寧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認,軍事實力和軍事科技的差距,歸根到底來源於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許多國家都在忙活發展軍事科技的時候,我們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在幹什麼?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蘇寧波關於「臥冰求鯉」的對話,也許,他們在臥冰?這大約就是傳統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類似臥冰求鯉的故事在中國不僅普遍,而且流傳甚廣,人們在認同「求鯉」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了最愚蠢的辦法——「臥冰」,即便是認識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欽佩,而沒有在辦法上加以拷問和批判,更沒有引發要改變這種辦法的思考,津津樂道於所謂的精神而麻木於「辦法」。八國聯軍抵禦侵略可謂英勇,但是面對堅船利炮和來複槍,他們身上畫著奇禽怪獸,臉上塗著豬膽雞血,嘴裡喊著「天神保佑,刀槍不入!」結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說,一個國家如果過於看重社會科學,就會過分地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而淡化了人與自然的爭鬥,自然科學越是不發達的地方,社會科學就越是發達,但這種發達的社會科學不包括藝術,藝術同自然科學緊密相連。這種說法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橋邊,參觀阿爾夫巡洋艦結束後,大家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岑立昊和孔憲政跟著秦萬豎在河邊的藝術品展銷回廊裡溜達,準備給林林和兒子買點紀念品。岑立昊買東西不大在行,稀裡糊塗地把選擇權交給了秦萬豎,饒有興趣地看著秦萬豎跟那些俄羅斯娘們挑三揀四討價還價。據說俄羅斯人原先不興討價還價,都是實打實地明碼標價,但自從跟中國人做生意之後,標價的尺度也就有了彈性,尤其是遇上中國買主,價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萬豎說,別看他定價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買到手。

  正熙熙攘攘間,旁邊一間藝術品商亭裡有一幅油畫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畫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濃重的雲,團團相擁相連,層層疊疊簇擁擠壓,畫面的中央有幾道隱隱約約的重色,一端連著一叢淺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後幾步細細端詳,心中一動——果然是一條覆蓋在冰雪中的河流。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運用白色的,亮的驚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麼簡單的構圖,簡潔的背景,簡明的反差,就把一條被雪覆蓋的河流包含在畫面裡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兩根條狀暗影,若隱若現地構成了一個「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麼。

  岑立昊用英語詢問攤主作者何人,攤主說是一個中國女士,再問模樣家居,均搖頭回答無可奉告。

  岑立昊沒有討價還價,給了攤主三百美元,並告訴他,這種畫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請及時跟他聯繫。

  然後在攤主的通訊錄上寫下了自己的公開聯繫方式。

  攤主吃驚地看著岑立昊,一臉誠惶誠恐,連聲說,「OK!OK!」

  秦萬豎買完東西過來看岑立昊的畫,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買了一團白,還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張呢。你可真是一擲千金啊!」

  岑立昊惡狠狠地說:「你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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