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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這一拖就是兩年。

  現在,問題又被提到了議事日程,范辰光不能不回答了。從昨天夜晚半醉半醒開始,他也思考了這個問題,並且已經下了決心:結婚。

  這個念頭連他自己都感到突然,早晨他躺在床上進一步論證,就像劉尹波那樣設問,我為什麼要結婚?我為什麼要跟她結婚?跟她結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不跟她結婚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給他自己的答案是,因為我已經三十多歲了,所以應該結婚了。因為她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我,所以我應該跟她結婚。跟她結婚的後果就是兩個老百姓的個人變成了一個老百姓的家庭。不跟她結婚她有可能上吊或者自殺,那他也就身敗名裂了。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他不知道一旦他拋棄了馬新,他該怎樣面對馬師傅夫婦。那是一對善良本分的老人,他們除了勞動,對這個世界上沒有更多的苛求,他們疼愛最小的女兒,他們把她交給了他,他能夠看出來最初他和馬新在小房間裡親密的時候,兩位老人懷著怎樣的忐忑怎樣的無奈,他們又高興又擔心,現在他成了營級幹部,卻還遲遲地沒有跟馬新結婚,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混著,老人的擔心與日俱增,每次他都能從他們那恭謙的眼神裡捕捉到他們對他的不信任和祈求。是的,他們是社會底層的小市民,他們是人下人,可自己不正是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嗎?他們跟自己是一個命運啊,本來應該是窮幫窮富幫富,大家同舟共濟,可是自己提了幹,怎麼能把他們一腳踢開呢?那不是往他們的心裡捅刀子嗎?范辰光你能做得出來嗎?不,魯迅先生教導我們說,人,不能一闊就變臉,人一闊就變臉那就不是人了,那就禽獸不如了。

  昨天晚上,他是喝醉了,但是他的心裡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火一樣燃燒的液體把他靈魂深處那些真實的東西燒出來了,把他作為男人的豪氣燒出來了。他突然覺得馬新有點像他,不僅是出生和經歷,甚至還有長相。他想這是很有可能的,這幾年,他通過一個神秘的渠道,不斷地向她的體內輸送著他的激情,那是他生命的精華,是他智慧的結晶,是他能量的濃縮。由於藥物的作用,他們沒有變成新的生命,但是它們卻附著在她的生命當中,他和她越來越是血肉相連難解難分了,他怎麼能撇下她呢?不,不能,絕不能。你們狗眼看人低,你們看我的眼神總是在看一個小人。可我不是小人,不是,只要可能,我會比你們還要高尚。

  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他為自己深深地感動著,這感動又簇擁著他向著更加高尚的方向思考。他甚至有了一些優越感,他想岑立昊是體會不出這些滋味的,劉尹波也是體會不出這些滋味的,他們沒有經過他那麼複雜的心路,沒有經歷過像他這樣的道德和良知的昇華的過程,而沒有這個過程的人生是有缺憾的,他慶倖自己比他們多了一些人生況味。

  是的,他是該為她想想了。

  她苦苦等待,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她把自己給了他,在他最得意的時候為他高興,有了幸福的今天,他不能把她扔下。他原來遲遲不想結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甚至想看看岑立昊到底會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但昨晚他看明白了,那樣的女人不屬￿他,他也不會屬￿那樣的女人。那麼,還等什麼呢?結婚,我就是要找一個工人的女兒,找一個工人。家庭背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們本人的身份。工人怎麼啦?中國人都是農民出身,三百年前,也許你們的祖宗還是我們的祖宗的奴才呢!從我范辰光開始,我要刷新我的歷史,我們兩個工人農民的後代就要赤手空拳打天下了。結婚吧結婚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別在三心二意了,結了婚,咱腳踏實地幹革命,集中精力謀發展,努力努力再努力,進步進步再進步,要有超劉趕岑的勇氣,要有向鐘盛英看齊的遠大目標,至於老婆嘛,好賴有一個就行了。

  范辰光說,「馬新你聽著,第一,我今天來就是跟你商量,我們下個星期一就去領結婚證,這件事情一天也不能耽誤了。第二,以後再跟他們一起吃飯,只要他們不給你敬酒,絕不允許你先去敬酒。記住了嗎?」

  馬新傻了,定定地看著范辰光,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范辰光接著說,「馬新你能看到的,你嫁給我不會委屈你的,總有那麼一天,在那樣的宴會上,你才是貴婦人,你可以矜持,含蓄,雍容高雅,寬容大度,舉止得體。而他們,也包括他們的老婆,會像眾星捧月一樣圍著你轉。你相信嗎?」

  馬新突然熱淚滾滾,從床上跳下來,抱住范辰光的脖子,拼命地吻,嘴裡喃喃地說,「我相信,我相信,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你哪怕變成叫花子我也跟著你。」

  四

  岑立昊和林林的婚期選擇在這年的元旦,他為婚禮如何進行頗費腦筋,在這方面他簡直就是白癡。

  兩個人就在電話裡商量。

  林林倒是很有想法,譬如到北京旅遊結婚,譬如到岑立昊的家鄉,再譬如到林林的家鄉,但這些提議都被岑立昊婉言謝絕了,岑立昊覺得這些提議統統俗套,但他自己又拿不出一個最佳方案出來。林林問他到底想怎麼辦,他說:「我說不清楚,但我覺得應該是很隆重的,很熱烈的,最好能像草原遊牧民族,篝火邊載歌載舞,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林林笑道,「那我還得穿皮袍子呢,到呼和浩特去吧。」

  岑立昊說,「好像還不是那個味道,應該更原始一些,穿樹葉,赤腳,臉上塗血。」

  林林說,「那就是印第安了。」

  岑立昊說,「也不是,遠處好像還應該有古城堡,有大片大片的花地,有金黃金黃的陽光。」

  林林說,「海市蜃樓。到蓬萊去怎麼樣?那裡有大海,我們聽著大海的波濤對拜。」

  岑立昊歎了一口氣說,「好是好啊,很浪漫,可是元旦就要搞戰備值班,我這個當參謀長的哪能走那麼遠啊?」

  林林說,「嫁個參謀長真麻煩,連結個婚都有那麼多牽掛。」

  岑立昊說,「我可把話說在前面,以後麻煩的事多啦。你這個星期天過來吧,面議。」

  星期天林林就過來了,住在劉尹波的家裡。這也是岑立昊堅持的,為了證明自己是正人君子,岑立昊連招待所都不讓林林住,就住劉尹波家裡。劉尹波心裡說岑立昊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卻不能不讓林林在家裡住。

  在劉尹波的家裡,岑立昊改了主意,跟劉尹波兩口子和林林說,「我看算了,還是把翟志耘和老範請到一起,就四大金剛聚聚,宣佈一下,一切從簡。」

  劉尹波說,「你不是說過,再把四大金剛搞在一起你就是王八蛋嗎?你自己怎麼反倒搞起來了?」

  岑立昊認真了,說,「我什麼時候說過?」

  劉尹波說,「在漳州大酒店的洗手間裡。」

  岑立昊煞有介事地想來想去,笑了,說,「那話是瀘州老窖說的,不算數。」

  林林很奇怪,前幾次在電話裡,岑立昊都信誓旦旦地要把這次婚禮搞得隆重一點,他說他這一輩子隻打算搞這一次,不能太草率了,怎麼突然就變卦了呢?

  岑立昊說,「我想來想去,太浪漫太情調事情咱們搞不好,太無聲無息了也不合適,總得發佈個新聞吧,就四大金剛好,男男女女都有了,而且能造出氣氛,熟門熟路,好組織。」

  劉尹波說,「你就不怕老範給你搗亂?」

  岑立昊一本正經地說,「這話老劉你以後不要再說了。老範這個鳥人有毛病,不過我看本質不壞,就他跟我作對,我還覺得挺有幫助的,在他面前我得夾著尾巴。」

  劉尹波說,「咦,官當大了,境界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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