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四九


  韓宇戈對岑立昊敬畏參半,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對岑立昊做人風格的認同和欽佩。

  當年韓宇戈作為一個捨身搶救戰友的典型,鮮花和掌聲幾乎把他吞沒了,他自己情不自禁地也有一些膨脹,在范辰光給他準備的稿子裡,有不少誇張拔高的地方,思想境界如何高尚,平時處理問題如何沉著果斷,對待戰友部屬如何關懷備至親密無間。剛開始出去做報告,他還有些彆扭,有些心虛,可是報告做了十幾場,他就覺得正常了,再講到那些誇張和拔高的地方,照樣可以聲情並茂,那些大學生被他感動的熱淚盈眶,他自己也熱淚盈眶,講到最後,就出現了幻覺,那些明明是想像的虛擬的情節和思想,連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他當真覺得自己有與眾不同的超凡的神力,能夠先知先覺並且在關鍵的時候能夠意念制勝。有一次他在軍部所在地平原市師專做報告,住招待所的時候遇上了正在軍裡報實力的岑立昊,岑立昊問他這些天做報告的感受,他就興致勃勃地白話起來了,講得眉飛色舞,講著講著講漏嘴了,把岑立昊也當成了聽報告的大學生,把自己超凡脫俗的思想境界和神奇的意念力量渲染了一番。岑立昊不動聲色,自始至終微微笑著,聽他講完也沒有點破,倒是韓宇戈自己最後幡然醒悟,新光棍遇到了老鄰居,露餡了。當天晚上他們搭鐘師長的車回彰原市,路上鐘師長說,「你們266團,咱們88師,我們22軍,出了韓宇戈這麼大個典型,岑立昊你是怎麼的看?」

  岑立昊說,「好啊,這是大好事啊。」

  鐘師長說,「我不要你說好說壞,你是老兵,要關心典型成長。你說說,他這個典型往下怎麼當?」

  岑立昊想了一會兒說,「我就說一句話,韓宇戈也要學習韓宇戈。」

  鐘盛英開始有點沒聽明白,琢磨琢磨說,「嗯?韓宇戈也要學習韓宇戈,這話有意思。」

  又問韓宇戈,「你聽明白了嗎?」

  韓宇戈紅著臉說,「聽明白了。」

  以後鐘師長就在師機關幹部會上說,「我們88師出了一個在軍區和總部都掛上號的典型,這是大好事,但是我們要保持清醒頭腦,好事要辦好,好風要刮好,典型是人不是神。包括韓宇戈同志本人,包括為典型鼓掌助威的同志,包括我們各級當領導的,都要實事求是地辯證地看這個問題,266團岑立昊同志說了一句話,韓宇戈也要學習韓宇戈,我想這話對我們大家是有啟示和警示意義的。作為典型的韓宇戈是人民群眾和軍隊官兵學習的榜樣,出現在報刊雜誌電臺電視臺裡的韓宇戈是崇高的是光彩照人的,這是我們88師也包括韓宇戈本人對社會和軍隊的一大貢獻,但是生活中的韓宇戈就是個普通的基層幹部,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難免有凡夫俗子都有的毛病,所以我們就要有一顆平常心,既不能否認典型的社會價值,也不能把典型無限神話,姿態要高,調門要低。」

  岑立昊的那一句話,確實給了韓宇戈一個警示,從那以後,韓宇戈儘量地不出去做報告,實在推不掉了,講起來也是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介紹過程,如此一來,效果並沒有遜色,反而因樸素更加生動。

  三

  范辰光哼著小調騎著車子趕到馬師傅家裡,已是將近上午十一點了,意外地發現馬新還在睡覺。馬新的母親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范辰光,說馬新昨天回來臉色就不好,怕是病了。

  范辰光二話沒說就往馬新的閨房鑽,看見馬新果然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大睜著兩眼,看見范辰光進門,把眼一閉,頭一歪,給他來了個不理睬。

  范辰光環視小小的房間,裡面弄得亂糟糟的,光線也很差,床頭櫃上他的照片也被橫下了,上面斑斑駁駁似有淚痕。范辰光的心忽悠悠顫了一下,他預感到今天情況不妙。他定了定神,走過去,一屁股在床邊坐下,伸手去拍馬新的臉,馬新尖叫一聲,揮手把范辰光的手甩開了,「別碰我!」

  范辰光說,「怎麼啦?」

  馬新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腦袋。

  范辰光說,「哦,我明白了,還為昨天生氣是吧?馬新我告訴你,我就見不得你那麼一副低三下四的賤樣子。眼下我職務是低了一點,可是你知道嗎?起點不一樣啊!就是因為一個文化程度的問題,我當了六年義務兵,三年志願兵,要是換別人,早就回去拉板車了,可是我沒有,我憑著堅強的毅力和非凡的智慧,堅持堅持再堅持,苦幹苦幹再苦幹。我成功了,兩年之內,我從一個志願兵到一個副營級幹部,容易嗎?從這一點上講,劉尹波比不上我,岑立昊比不上我,就是換翟志耘他也比不過我,我現在是十二年兵,總體看來,十二年熬個副營是正常的,留在部隊的同年兵,基本上都是這個層次,像岑立昊那樣的屬￿例外……」

  范辰光說得正起勁,馬新突然一蹬被子,呼啦一下坐了起來,披頭散髮,滿臉淚痕,手指范辰光:「姓範的,你還是人不是人?」

  范辰光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啦?我怎麼又不是人啦?」

  馬新說,「那你今天給我說個明白,你為什麼不跟我結婚,這種不明不白的生活你還要我過多久?」

  范辰光嘿嘿笑了兩聲,說,「馬新,你真想知道為什麼嗎?」

  馬新說,「不是我真想知道,你本來就應該告訴我,」

  范辰光有點心虛。關於跟馬新結婚的問題,他想過不止一百遍了,那是經過長期的、複雜的、曲折的思想鬥爭的。退回三年,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要不是上前線,他早就跟馬新結婚了。但是,上了前線,讓他看見了轉幹的希望再次懸浮在頭頂上空,情況就變化了,他不能隨隨便便地把自己交給這麼一個快嘴快舌而且形象一般文化程度同樣不高的女人,但是由於當初的一念之差,他上了馬新的床。馬新長得不算漂亮,可那是正經人家的好孩子,馬新的青春是他啟封的,自從第一次看見了那一抹刺眼的血跡,他就知道自己跑不脫干係了,那片血紅就像政治部門的公章一樣,蓋在他的生命歷史上。但是他不甘心,他想再等等,等待他的命運發生變化,等待奇跡出現。命運是發生變化了,但奇跡並沒有出現,從前線回來,在師裡喝過慶功酒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馬新的家裡,他忍不住要把他成為正連級軍官的特大喜訊告訴馬新,結果那一天他們又粘在一起了,就在馬新的家裡,所有的人都為他驚喜,並且默認了他留在馬新的閨房裡過夜。馬新更是喜出望外,一個祖祖輩輩的工人家庭,終於有了一個軍官上門當女婿,使馬新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一夜,他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把他這幾年來所積累的屈辱和壓抑、激動和興奮、渴望和憧憬,全都聚集在身體中間那個神奇的物體上,聚精會神,勇猛地穿插挺進,一次又一次。從夜裡十一點開始,直到淩晨都沒有消停。在那個夜晚,他確實想過,就這樣吧,就把自己交給這個社會底層的工人的女兒吧,她是那樣為他自豪,為他揚眉吐氣,他不能捨棄她。

  第二天早晨,拖著發軟的雙腿晃晃悠悠趕回266團的路上,他又後悔了,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撇下她,他惟一能夠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堅持不去領結婚證,他想儘量遲一點受到法律的約束,他想再等等看。他軟硬兼施告訴馬新,他現在不能結婚,因為沒有房子,因為他要當晚婚的表率,因為他還要跟家裡商量,因為……對付馬新,他有太多的因為。這是個工人的孩子,這是個沒有見過太多世面也沒有太多彎彎繞繞的心直口快的女孩,她感謝他愛上了她,因而也就一次又一次地遷就了他,她天真地以為,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反正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諒他也跑不到月球上去。馬新哪裡知道他搖擺不定的真實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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