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明天戰爭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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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辰光自然不像那些猴頭猴腦的兵娃子,他是一個二十六歲的老兵了,不至於輕率地做出輕浮的舉動。一個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要有很明確的目的。姑娘再漂亮也是人家的,你去操那分閒心費那麼多口舌有什麼用呢?無效勞動嘛。再說,老是跑到供銷社去,也就是為了打一個精神牙祭,那麼漂亮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看著你,你好意思一個銅板不花?白白地讓人家瞧不起,自己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氣。所以他很少光顧宋曉玫的門市部。 但是今天有點反常。 有一陣子范辰光故意不往近處看,而將目光投向遠處。遠處是猛勒山,正是蔥蘢季節,坡上槿花正紅,大片大片地燃燒著。還有一簇簇黃色和紫色的叫不上名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閃動著,渲染出蓬勃的生機。一條白色的山澗溪流從兩座山嶺之間漫出,像是某位巨人揮動巨椽書寫的狂草,灑脫遒勁,逶迤沒入叢林之中。沿著最後的筆鋒往下尋覓,便看見了一座水池和水池邊洗衣的女孩,這就是這個中午美麗的猛勒山展示的主題了。 隔著三十多米遠,范辰光近距離地看見了宋曉玫放大了的美麗。宋曉玫今天穿的是一件淺綠底綴碎星短袖襯衣,配著乳白色西褲,褲腿高高地挽著,長而白皙的胳膊和雙腿都在水裡動作。在此時的范辰光的眼裡,今天的宋曉玫不像是在洗衣服,而像是正在表演著某種民間藝術,一招一式都像舞蹈般的富有韻味。汩汩流淌的溪水也像是注入了情致,清脆變換似悅耳的旋律。這山這水和這山水之間的人兒渾然天成地營構了一幀讓人心動的景致。 范辰光就這麼怔怔地看著,漸漸地進入了一個物我兩忘的境界。後來他看見宋曉玫站了起來,彎腰端起了紅色的塑料盆,再然後就步履輕盈地向他這個方向走來。她要從他的身後穿過去,將衣服晾在鄉政府門前的鐵絲上。 范辰光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想趕緊把臉埋在書裡,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宋曉玫的目光已經觸到他的慌亂的眼神。她沒有窺見他內心的慌亂,仍然像是以往那樣,像是對所有的兵那樣,遇上了就送過來一個柔柔的笑靨。 「你好,范記者。」她說。 「啊……你好。」他慌亂地向她點了點頭,又情不自禁地哈了哈腰。他自己似乎也能看見他的大臉盤子紅透了。他在幾秒鐘後為他的這個該死的哈腰動作恨透了自己,恨不得甩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宋曉玫仍然沒有看出范辰光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像一支清晨的蝴蝶,微笑著從他的身後翩然飄過,走向了那根等待已久的鐵絲。 啊鐵絲啊鐵絲,此時的范辰光真想就是那根幸福的鐵絲。 這個中午,范辰光的靈魂深處發生了重大的動盪。他想他必須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必須實現自己的理想,他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一名軍官。他清楚地聽見了宋曉玫稱呼他為范記者。「范記者」?啊,是的,他是范記者。 原先,他向這裡的老百姓介紹自己是協調組的新聞幹事,這裡的姑娘們都知道他是給報紙寫文章的,也都曾對他表現了由衷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他也的確在一個巧妙的機會裡拿出了幾張有他名字的報紙,讓當地的幹部群眾狠狠地驚歎了一番。 「范幹事」這個稱呼給他帶來了暫時的愉快,滿足了短暫的虛榮,可是他也為這個稱呼含羞忍辱,那個該詛咒的馬複江就曾經在一個人多的場合明知故問:「范幹事?誰是范幹事?啊,你們說的是老範啊,啊,哈哈,老範你行啊,昨晚還是個兵,今天早晨就當幹部啦?恭喜恭喜啊。」 那當口他把馬複江在心裡槍斃過一千次。後來他跟岑立昊說了,說自己對外稱幹事,是為了方便工作。馬複江他憑什麼這樣跟我過不去?他就不怕我背後放他的冷槍? 岑立昊聽了之後笑笑,沒有馬上發表意見。待范辰光又發了一陣牢騷,才慢騰騰地說:「老範我教你一個辦法,你以後也別再讓人家喊你范幹事了,幹事算什麼官啊,幹事幹事,就是幹事情的嘛。你放著現成的頭銜不用,叫幹事幹什麼?降低身份嘛。以後你就對別人說你是記者,這也是事實。記者有大有小,有專職的也有名譽的,還有特邀的。你不是軍區報紙的特邀通訊員嗎?換個說法就是特邀記者,省略特邀二字,就叫記者得了。」 范辰光茅塞頓開,那一天足足有兩個小時對岑立昊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以後范辰光就對外自稱是范記者了,是協調組的隨軍記者。 現在,范辰光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他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記者,是解放軍裡的一名有文化的軍官。他就是要讓宋曉玫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對他刮目相看。僅僅為了得到宋曉玫們的尊敬或者愛慕,他也有理由為此奮鬥而不屈不撓。 是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了范辰光的美妙的設計。管保障的修理技工老孫幾乎是蹦下樓的,向下面的守備排飛身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姜幹事和二排長。 不到十分鐘,一個排的兵力便齊裝滿員地集合起來,而此刻岑立昊頭戴鋼盔,手拎一支衝鋒槍,早就臉色鐵青地等在上山的路口邊了。 路、岑、馬三人精心醞釀的「遭遇戰」於是日中午十三時拉開帷幕。此次戰鬥被命名為「8·16遭遇戰」。 五 「8·16遭遇戰」之後,就像吹來了一陣神奇的風,一直備受冷落飽嘗屈辱的范辰光終於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一個濕漉漉的清晨,幹部們照例分頭帶著各個分隊爬山,強化體力。根據路科長的安排,岑立昊上午要到距離縣城四十公里的新界野戰醫院看望傷員和病號,所以早操就沒有出門。 洗漱完畢,范辰光笑容可掬地湊了上來,遞給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瀏覽一遍,是范辰光寫的報道,共有三篇。一篇名為《密林奇兵,中原良將——記路金昆和他率領的協調組》,還有一篇題目是《疑是神兵從天落——8·16遭遇擒敵始末》,寫的是某部副連長王樹才指揮本連二排與敵遭遇,靈活果斷地處置情況,化險為夷,將遭遇戰打成漂亮的伏擊戰。最後一篇的標題是《神機妙算的當代諸葛亮,文武雙全的優秀指揮員》。 看稿子的時候,岑立昊起先還順手改了幾個錯別字,可是看著看著臉就拉長了——最後這篇報道是寫他的。文中生動地記敘了在8·16遭遇戰中,他是怎樣審時度勢,準確地把握了戰場態勢,及時地率領分隊趕到增援之敵必經的黃蒈路口,在強敵逼近的緊急時刻,巧妙穿插,既呼應配合了遭遇戰的分隊,又擴大了戰果。 看完幾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語。 范辰光一直是興致勃勃的、熱烈地觀察岑立昊的反應,等到岑立昊臉上的笑色消失了,范辰光臉上的笑色也就消失了。他看出來了,岑立昊不高興,而且是真的不高興。 范辰光的確是逮住了一個好線索。看看這幾路人馬,行動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準確,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戰場和阻增戰場接應戰場渾然一體,就連邊防連的小炮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心有靈犀地投入了戰鬥。這樣精彩的遭遇戰,不僅近幾年絕無僅有,就是通覽我軍全部戰例,恐怕為數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文章不能這麼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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