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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七

  W-712演練結束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岑立昊都處在一種茫然的狀態之中。關於皇崗構工,他指揮錯了嗎?沒有。那麼為什麼會同導調部的要求差距那麼大呢?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和導調部的差距不是關於工程標準的差距,而在於他對於部隊現狀缺少足夠的認識,他太理想化,太規範化。的確像有人評價他的,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或者說是不識時務。

  辛中嶧沒能按期提升,師偵察科科長升任師副參謀長,師副參謀長調到266團當團長,一下子就把辛中嶧的路堵死了。

  他覺得他對不起辛中嶧,辛中嶧對他天高地厚,可他卻任著性子,一點兒也不為辛中嶧考慮考慮,是在有點缺心少肺。可是這也是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儘管當時劉尹波也暗示他要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孫大竹也罵罵咧咧地說過演習演的就是名次,但他還沒有悟透其中的學問,因為他和他們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他是作訓股長,作訓股長在平時是訓練股長,在戰時就是作戰股長,他的著眼點就是打仗,就是實戰,演練也是為了檢驗真實的實戰能力,怎麼能偷工減料呢?

  他想他是太天真了。

  當266團最後一個到達集結地域成為事實之後,當天晚上他連飯都不想吃。他和劉尹波坐在野營帳篷外面總結一天的成敗得失,劉尹波說,「沒有什麼成敗得失,只有一個結論,前功盡棄。別看這個小小的演練,有些人可能會因此改變命運。」

  他沒有提出疑問,他感覺劉尹波的話不是空穴來風,他想到了辛中嶧,也想到了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尷尬的是,他是沒錯的,他要是出來承擔責任,說我們完全按照實戰要求實施科目才導致拖延,那麼就等於說過去沒有按照實戰要求,結果可能會比現在更糟。劉尹波的話他聽明白了,他的失誤就在於他沒能把握時機,把那次構工的工程量減輕。他爭辯說,「即使我有投機取巧的膽子,可是還有導調部啊,導調部能容許我們那樣做嗎?」

  劉尹波反問:「在皇崗你看見導調部的人了嗎?」

  岑立昊頓時怔住了,他確實沒有看見導調部的人,細細想來,這一路演練下來,只要是難度較大的科目,只要是搶速度和卡精度的行動,導調部的人都不在現場,要麼在團指揮所坐鎮,要麼在後方勤務系統指手畫腳,也就是說,這些科目的成績評定,全是由本團自己上報,再實際上也就是由他說了算。

  想到這裡,岑立昊明白自己是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簡直就是花崗岩腦袋,人家讓出一條捷徑讓你走,可你偏偏去走羊腸小道,你走的是理直氣壯啊,你走得是冠冕堂皇啊,可你卻把別人逼進了死胡同,別說辛中嶧在鐘師長那裡沒看到好臉色,連導調部的人都不明不白地受了牽連。可是,可是他還是認為演練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應該用實戰的要求規範。他問劉尹波,「假如是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敢降低標準嗎?」

  劉尹波說,「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會呆在前指舒舒服服地喝綠豆湯,這裡的實際指揮員是孫大竹。知道孫大竹為什麼會中暑嗎?」

  岑立昊又是一愣,「我操,這個手榴彈難道是故意的?」

  劉尹波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他一個營長,就那麼放心地把部隊交出去,自己去下老力氣挖工事,你覺得正常嗎?」

  岑立昊說,「是有點他媽的不對勁。」

  劉尹波說,「我們當然要堅持規則,尤其是戰爭規則,但規則有幾種,書面規則是一種,譬如演練標準;還有一種是口頭規則,能把書面規則細化,也能把它轉化,而轉化就是通過細化實現的,轉化的過程就能體現出指揮藝術和做人做官的藝術。」

  岑立昊說,「聽不懂,太深奧了。」

  劉尹波不理會岑立昊的諷刺,繼續說,「第三種就是行為規則,規則是由人制定的,也是由人掌握的。譬如說構工,如果我們能夠從敵情通報中找到一條理由,即便是構築簡易掩體,也是戰鬥需要,是符合邏輯的。」

  岑立昊狠狠地盯著劉尹波,「你狗日的倒是很懂變通術,可你為什麼不早說?」

  劉尹波說,「我為什麼要早說?你拿出一副真打實戰的架勢,甚至連兵權都搶了去,運動員是你,記分員是你,裁判還是你,我還以為你是孫臏再世諸葛亮還陽呢。原來不過如此。我一個副教導員,只負責協助教導員搞搞教育動員和宣傳鼓動,我多那個事幹什麼,成功了,是你們指揮有方組織得力,搞糟了,那就是我多嘴多舌瞎出餿主意,弄虛作假的帽子都有可能扣在我的頭上。我當然不會說,我就聽你吆五喝六,我就看你張牙舞爪,我甘當普通一兵,接受你的指揮,最多落個一累,心裡一點壓力都沒有。」

  岑立昊怔了半晌,終於罵道,「我日他娘,誰都比老子明白。不過,你也別看老子的笑話。我還是那句話,我堅持按實戰標準檢驗部隊戰鬥力,沒錯,沒錯,還是沒錯。」

  話是說得氣壯如牛,但是獨處的時候,他還是感到歉疚,主要是辛中嶧替他背了不得不背的黑鍋,把個眼看到手的團長又弄成了副的,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然而這種滋味又是說不出的滋味。有時候他甚至想找辛副團長解釋解釋,可是一見到辛副團長那坦然的表情和一如既往穩健從容的步伐,他又覺得沒必要。大家都是有素質的人,有些話還是埋在心裡,挑明瞭反而小氣了。

  八

  夏天的西郊機場,白天是266團的訓練場,到了黃昏,就是266團軍官的散步場所。有家眷的帶著老婆孩子,光棍們三三兩兩,只有岑立昊喜歡特立獨行。看著花花綠綠的女人孩子們,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蘇寧波。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那一年,他從103醫院出院後,他們也曾經在這裡散步,相依相偎,呢喃輕語。他們往往向西走得很遠,走到沒有人去的地方,坐在草地上,眺望西方天穹的一片金紅色的火燒雲,瀏覽火燒雲下的村莊,工廠的煙囪,和樹林穿插的原野,一坐能坐兩三個小時,說著悄悄話,或者什麼也不說,讓濃濃的情思滲進風中的草木,留下一本無言的情歌,那種美妙,用語言是無法表達的。

  一晃幾年過去了,天還是那片天,雲還是那片雲。而此刻的岑立昊,心中卻是一片傷感。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在愛情上,岑立昊屬￿拿得起放不下的類型,他不知道蘇寧波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她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敢知道,也沒法知道。他肯定自己是愛她的,因為那畢竟是他和她的初戀,一對年輕人,在異地他鄉相識了,相愛了,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他們是一個整體,生活在一群陌生人裡,他們是伴侶。坐在電影院裡,人們看著這兩個氣質不凡的男女軍人,投過來的是羡慕和欣賞的目光。可是,幾年過去,恍如隔世。

  後來他一直慶倖,在同蘇寧波分手的那天,在省軍區招待所那個充滿誘惑的房間裡,他保持了理智,從而也捍衛了尊嚴。反而是蘇寧波,出於一種複雜的心理,親他,吻他,要以自己的身體對他進行補償。他不可能無動於衷,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面對的是一個美麗的而且是他深愛的女性的身體,他的戰鬥的激情和征服的欲望都在那一瞬間熊熊燃燒。然而,他大義凜然地推開了蘇寧波,只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替她把淩亂的頭髮理好,替她把臉上的淚痕擦乾,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了一句,「我愛你,我不恨你。」

  然後,他就離開了。

  直到上了火車,直到火車緩緩加速,直到再也看不見蘇寧波揮動的手臂,兩行熱淚才如瀑布一般滾滾而下。一路上,岑立昊的心裡反反復複就是那幾個問題:

  你和她同甘共苦過嗎?

  沒有。

  你和她相依為命過嗎?

  沒有。

  你能使他幸福嗎?

  不知道。

  那麼,你有什麼理由否定她的選擇呢?憐憫和同情絕不是愛,就像恐嚇和謾駡絕不是戰鬥一樣。你婉言謝絕了她是不是正確的?

  是,既然愛情已經不存在了,那樣做就會給彼此留下更深的傷害。

  他沒有那樣做。從她出現,到她消失,他的軍裝始終都是嚴整的,一顆紐扣也沒有鬆動。

  下了火車,熟悉的彰原市萬家燈火又撲面而來,岑立昊嗅著城市夜晚的空氣,已經在心裡徹底的理解了蘇寧波。愛情是什麼?說到底,愛情就是一個過程,一個美麗的幻覺,愛情的終極目標是幸福,如果她確認了幸福的發源地不在你這裡,你就不能強求,哪怕初戀如膠似漆,哪怕熱戀山盟海誓,只要她扭轉方向,那就必然有她的理由。如果誰因為有了初戀的承諾而阻止對方離開自己,那就是不人道的,讓一個女孩恪守初戀的諾言終身不悔,是殘忍的,是不道德的。人道的愛情就是好說好散,允許選擇和調整。

  但痛苦是難免的,回到彰原市,孤燈長夜,顧影自憐,借酒澆愁愁更愁,一瓶白酒被他喝了大半,鼓舞著他慫恿著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弄了個處分。

  那一年冬天直到夏天,岑立昊是孤獨的,但他不想儘快結束這孤獨,他要充分地品嘗和享受這份孤獨。他甚至想,讓愛情來得遲些再遲些,直到他乾渴得像一棵行將死亡的枯樹,當愛情的甘霖再次降臨的時候,他的枝葉,他的根須,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會擴展起來,張開期待已久的懷抱,把她吸收到生命的深處。

  孤獨的岑立昊常常在傍晚或者清晨來到西郊機場的西邊,徘徊並回憶。回憶是一劑良藥,它至少能撫慰你隱隱作痛的傷口。

  對於這片小型草原,岑立昊的記憶太深了。當年,綠色的車隊把他們那批新兵從兵站接過來之後,就是從這裡編隊進入營房的,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從汽車上下來,岑立昊打了一個寒噤,舉目望去,天蒼蒼地茫茫,漫天都是飛雪,他的腦子裡立刻就被一種蒼涼和悲愴的感覺擠滿了。他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軍人就應該是蒼涼和悲愴的,軍人的生活天然缺少溫馨和寧靜,以後當了排長連長股長,他漸漸地讀懂了自己的感覺,蒼涼和悲愴的感覺就是博大的感覺,就是壯懷激烈的感覺。每當夕陽落下晚霞升起,眺望這一片空曠悠遠的北方的土地,他的腦子裡會湧現出許多蒼涼和悲愴的邊塞詩句,這裡不是邊塞,但他能找到邊塞的感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經常在眼前升起。夜裡查鋪查哨的時候,向西眺望這片沉寂在黑暗中的無聲的土地,耳邊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夜闌臥聽風雨聲,鐵馬冰河入夢來……這片土地喲,就是他帶傷靈魂的棲息地,它像一個飽經滄桑而又慈祥的老者,在他最迷茫的時候,傾聽著他心靈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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