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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機要參謀報告完畢,指揮所一片安靜。鐘盛英站起來,背起手,環顧四周,突然向機要參謀命令道:「回電,讓辛中嶧返回部隊。」

  岳江南說,「鐘師長,既然來了,就見一面吧。」

  鐘盛英臉色鐵青,大手一揮說:「不見,我不想聽他解釋!」

  六

  范辰光挑燈夜戰,一口氣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長篇通訊,在原有的《從假金剛到真金子》的基礎上,加進了韓宇戈在這次戰備W-712演練中捨身救人的事蹟,進一步淡化了韓宇戈新兵時期的調皮搗蛋,加強了作為一個基層幹部帶兵管兵愛兵的分量,濃墨重抹了這次演練中勇攔滑炮搶救戰友的故事——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韓宇戈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躍而下,迎著急速下滑的溜炮,勇猛的撲了過去……

  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了,沉重的炮體像山一樣壓在韓宇戈的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鬆手,強大的重力加速度就會推動火炮勢不可當地沖向掩體的底部,而那裡,還有三個年輕的戰士……

  後果不堪設想。這時候,韓宇戈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堅持堅持再堅持,哪怕倒下,他也要成為一個肉體的三角木,讓滑炮把自己碾成肉泥,保護戰友的生命。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火炮終於被擋住了,韓宇戈同志的身上卻流滿了獻血。從危險中清醒過來的三名戰士看著韓副連長那血跡斑斑的臉龐和安詳的笑容,噙著熱淚說,「這都是為了我們啊,韓副連長,醒醒吧……」

  這篇稿子從演練現場寫起,回到北兵營之後又改了幾遍,然後用複寫紙複印了十幾份,再然後貼足了郵票,十幾份郵件就像十幾隻振翅翱翔的鴻雁,飛向北京,飛向上海,飛向武漢,飛向廣州……

  稿子最初在軍區的報紙上發表,篇幅壓縮不大,文字進行了刪改潤色。然後是《解放軍報》、《長江日報》、《文匯報》……全國共有二十多家報紙和雜誌發表或轉載。

  韓宇戈迅速成了本軍區和駐地省市的新聞人物。緊接著電臺和電視臺也聞風而動,數十家新聞單位派出得力幹將雲集彰原市,直奔266團。

  前段時間,266團一直處在灰溜溜的狀態。洗劍無名高地上鐘師長對辛中嶧抑揚頓挫地一段調侃,被辛中嶧打落門牙吞進肚裡了,但是266團在戰備W-712演練中潰不成軍的事實卻向一片陰雲一樣籠罩在266團官兵的心裡。辛中嶧的代團長前面的「代」字倒是去掉了,卻又恢復了一個「副」字。據業餘觀察家推論,這個結果就是那次演練誤時造成的。本來鐘盛英對辛中嶧是很器重的,但是在他最希望266團露臉的時候,在辛中嶧的手裡,266團卻給他露了一張不爭氣的臉。儘管後來導調部一再證實,266團確實是因為嚴格執行實戰標準要求才拖延了時間,但這話不能明著說,明著說了就等於判定導調部制定的標準脫離了實戰標準,是不科學的,繼而判定過去的演練都沒有按照實戰標準,橫向又連帶出兄弟團隊也沒有按實戰標準,一連串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投鼠忌器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不能揭開,就只好捂住,既然要前人和今人皆大歡喜,266團就要承擔訓練無素、組織不力的包袱,如此,辛中嶧只好自認倒黴了。

  不管業餘評論家的推論是否符合邏輯,但辛中嶧在此後前程一直不順當確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雖然兩年後也調了正團職,但沒有把266團這樣一支前鋒部隊交給他,而是讓他當了師裡的副參謀長和後勤部長,而且正團一干就是九年,就在師副參謀長、後勤部長和團長這三個位置上來回折騰。

  范辰光的「四小金剛工程」計劃剛剛開了個頭,就被巨大的成功籠罩了。這段時間他忙得昏天黑地,為了接待各路記者,團裡成立了一個以新任副政委劉迎建為首、以二營副教導員劉尹波為副、以范辰光等報道組成員為主體的宣傳接待小組,鐘盛英還專門回到266團,聽取了宣傳計劃和情況彙報,指示要實事求是地把典型宣揚好,要突出266團的特色,要能顯示金剛團的優良傳統和現實榮譽。這是自從W-712演練之後的三個月內,鐘盛英第一次回到266團。

  鐘盛英親自過問典型培養和宣傳情況,給了范辰光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鐘盛英回到266團,歸功於自己。是啊,不是我老范獨具匠心周密策劃及時報道,哪有什麼典型?弄得不好就是事故。現在不僅事故原因無人問津了,就連在W-712演練中266團未能按時遂行任務的話茬都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段灰暗的歷史在一顆典型之星產生的巨大的光芒照耀下,也變得有了亮度,而且已經有人在報紙上提到,266團在那次演練中確實是按照實戰要求,辛中嶧和岑立昊的指揮是無可挑剔的,不是他們落後了,而是別人太超前了,超前得可疑。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范辰光不僅捧出了一顆明星,而且為266團的軍事素質和指揮才能提供了新的認識,它甚至會改變鐘盛英的看法和有些人的命運,連辛中嶧和岑立昊都是他的受恩者。

  范辰光盤算,隨著韓宇戈的知名度越來越高,隨著266團正面影響大於負面影響,也隨著鐘師長的情緒一天天好轉,機會就一步一步地成熟了。

  范辰光開始發胖了,在希望的陽光的照耀下,連續幾個月,瘋狂地長肉。

  事實正如范辰光判斷的那樣,當韓宇戈這個典型冉冉升起之後,鐘盛英確實對他格外留心了。鐘盛英曾經專門把幹部科長鄭少秋叫了過去,諮詢現在的幹部政策,鄭少秋說,自從八十年代初軍委下達文件之後,幹部產生一律來源於院校,一直沒有鬆口從士兵中提幹。

  鐘盛英問,「那志願兵呢,能不能改轉?」

  鄭少秋回答說,「還沒見到這方面的精神。」

  鐘盛英問,「要求什麼學歷?」

  鄭少秋回答,「至少大專,而且必須是軍隊院校正式院校畢業的。」鄭少秋一邊解釋一邊納悶,這些政策師長都是瞭解的,今天怎麼平白無故地複習開了?想必有想法。

  果然,鐘盛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一步之差步步差,這范辰光也真是點子底,打仗那一年提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小子自作聰明,走後門改檔案,也就是個小學改初中,一改就成了弄虛作假,硬是被你們業務部門一錘子敲死。據我所知,這個人其實是上過幾天初中的。」

  鄭少秋說,「這件事情我不清楚,那時候我還在坦克團當幹事呢?我聽師長這意思,是不是個冤案啊?」

  鐘盛英嘿嘿一笑說,「就是冤案,平反了也白搭,什麼叫初中生?初中畢業才叫初中生,這個我懂。現在好,大專以上!他都二十六七了,你現在就是高抬貴手讓他去考,打死他他也考不上。」

  鄭少秋說,「那是,也不可能讓他考了。」

  鐘盛英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看范辰光這幾篇文章,大學生又怎麼樣?大學生也沒這個水平。部隊是個大學校啊!可惜啊可惜!」

  鄭少秋後來反復揣摩鐘師長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辦法變通一下,鑽個政策的空子,把范辰光提起來。可是想來想去這事不好辦,政策卡得死,除非有特長或者特殊貢獻,極其個別的戰士提幹,要軍區黨委批准,還要師黨委、軍黨委兩級常委往上力薦,就算鐘師長能把這兩級常委的工作做通,但是范辰光的小學文化確實是個很大的薄弱環節。

  范辰光望穿秋水地等待著時機,累死累活地做貢獻,但仍然看不出人生轉折的跡象。他是從劉尹波的嘴裡聽說鐘師長曾經為他動腦筋的,連鐘師長都沒辦法解決的困難,那就是天大的困難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涼了半截又熱了半截,畢竟首長心裡還是有他,首長沒辦法,那是真沒辦法,就沖著首長對他的重視,他還不能破罐子破摔,他還得打起精神幹下去,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要堅持到底。

  聽劉尹波透露那個消息的當天晚上,范辰光在西郊機場轉悠了很長時間,不過他這次沒有唱《國際歌》,這次他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他要考大學,他要報考函授、刊授、電大,總而言之,只要能搞到學歷,考哪裡都可以。他不能被挫折壓倒,孟子曰,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來吧,老子已經吃了那麼多苦頭了,走了那麼多彎路了,再來幾個回合你也打不倒我,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

  奇怪的是,轉幹的希望破滅了,范辰光的體重還是不見下降,可見心理素質確實過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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