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陳秋石說,打仗是一門藝術,是全域的藝術,我們每個人,每支部隊,都是全盤的一個棋子。我們有時候需要舍卒保車,有時候又需要舍車保卒,這就要看卒子和大車誰對全域更重要。所以,車也好,卒也好,都不能憑著自己的好惡行動,必須有全域觀念。

  陶至章那天也在場,在他聽來,陳秋石的話句句在理,邏輯嚴謹,觀點清晰,根本就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說的。陶至章甚至認為,陳秋石的病其實已經好了,就把自己的分析向袁春梅彙報了。

  袁春梅得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這次她是單獨探視,她要看看陳秋石的病情到底好轉沒有。恰好這一天,她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

  自從陳九川能夠下地活動之後,陳秋石經常到陳九川的病房來,後來很少提到戰爭了,而是不厭其煩地盤問陳九川的身世。陳秋石問,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對小時候的老家還有印象,你說你們家的房子就像杜家老樓,也有圩溝,那我問你,你還記得一個磨盤嗎,你小時候是不是跟家裡人經常圍著磨盤吃飯?

  陳九川撓著頭皮想了半天才說,記不得了。首長你這麼一說,好像我還真的圍著磨盤吃過飯。

  陳秋石來了精神說,你再想想,你們家圩溝上是不是有個吊橋?

  陳九川回答說,記不得了,首長這麼一說,我也隱隱約約記得門前好像是有一個吊橋。

  護士給陳九川端來一碗紅棗稀飯,這是為了給陳九川補血的。陳九川說,請首長吃吧。陳秋石笑笑說,你有你的病號飯,我有我的病號飯,那是不一樣的。

  陳九川也確實餓了,就端起碗喝稀飯。那稀飯確實好喝,是糯米熬紅棗。陳九川開始還有點斯文相,半碗下去,動作就加快了,呼呼啦啦地一陣吸溜,轉眼之間就見底了。陳九川在放碗之前的一個瞬間,出其不意地做了一個動作,他把剛剛準備放下的碗又舉到了眼前,伸出舌頭,閃電般地舔了一圈,正準備舔第二圈的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不雅,旅長就在身邊,他怔怔地放下碗,扭頭去看陳秋石,這一看把他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旅長就像被驚嚇了似的臉色蒼白並扭曲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

  陳秋石終於平靜下來了,仍然目光炯炯地看著陳九川,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陳九川,你把剛才的動作再給我做一遍。

  陳九川嚇壞了,他想肯定是他剛才那個不雅的動作讓旅長生氣了,陳九川怯怯地拿起碗,先是捂在臉上,從碗沿上看陳秋石,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心裡也升騰出一股無名之火,陳旅長你幹什麼,你笑話我嗎?你是富貴人家出身,你當然不能體諒貧窮人家的日子,我舔碗怎麼啦,我舔碗是因為我珍惜糧食,那是勞動人民的血汗,我舔碗並不可恥。

  有了這個念頭,陳九川的底氣就足了,他甚至還向陳秋石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後正式開舔,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循序漸進。舔完了,陳九川把碗一扔,迎著陳秋石冰冷的目光順口吟道: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家不丟人。

  匆匆趕來的袁春梅正好看見了那一幕,陳秋石閉上了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湧出,順著消瘦的臉頰,滾滾而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