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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楊邑也很後悔他今天上午不應該失態,不應該像潑婦駡街那樣摔臉子,而應該像人們推崇的那樣寵辱不驚。可是他能夠做到寵辱不驚嗎,簡直是欺人太甚!不知道長官部到底是怎麼裁決薈河戰役的,如此是非不分功過不明,如此用人不公,党國還有希望嗎?

  以後章林坡以高參的身份回到新編第七師視察防務,曾經跟楊邑做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章林坡上來就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你老楊吃虧就吃虧在太明白了。論戰術,我部能和共軍陳秋石對話的也只有你老楊了,但是老楊你要明白,軍人並不光是要打仗的,軍人還要講人際關係。你老楊這些年人際關係一塌糊塗,看不起張看不起李,部隊對你還是有顧忌的。也幸虧是在我手下,我不計較你,還給你撐腰,你才沒有吃大虧。

  楊邑不吭氣,他琢磨章林坡的話未必沒有道理。這些年章林坡對他確實不算太差,前些年他還曾在背後嘀咕章林坡不幹正事,抗戰不力,但是章林坡似乎並沒有遷怒於他,一笑了之。章林坡這個人總體來說還是有胸懷的,尤其是薈河戰役被革職了,到長官部去當了個鬼高參,架子小了許多,人味更多了許多,同楊邑見面,不僅沒有生分,反而增加了些許袍澤故知的親切。

  楊邑說,無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江山板蕩之際,風雨飄搖,我等前途命運皆是未知數。我當個旅長,胳肢窩裡過日子,進退自如,倒也逍遙。

  章林坡盯著楊邑看了很久才說,你剛才這話再也不能出去說了,禍從口出啊,你吃虧恐怕就吃虧在你的嘴上。

  楊邑見章林坡神色凝重,話裡有話,有點心虛,不禁問道,高參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章林坡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老楊,你是不是在喬聞天面前說過,跟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則寧可不打。知其一,也知其二,而不知其三,則只能假打或小打。不能把部隊打光了。

  楊邑愕然道,這個意思我是說過,但原話不是這樣的,而且這僅僅是針對同陳秋石作戰而言,具體到作戰對象。我並沒有說過同共軍作戰,能不打就不打的話。我的出發點是為了避免上當,保存部隊。

  章林坡說,問題就在這裡。你之所以沒有當上師長,就是這番話給你惹的麻煩。保存部隊幹什麼,倘若党國江山都丟了,還要部隊幹什麼,投降共軍啊?

  楊邑默然,半天才說,難道我被喬聞天暗算了?

  章林坡沒有直接回答,歎了一口氣說,仗打得再好,可是沒有城府不行。你別看我現在被掛起來了,我跟你講,只要局勢明朗,我想東山再起的話,不出三個月,別說官復原職,就是官升一級都是有可能的。而你就不行了,書呆子只能打仗,帶兵都差一截。還有你的那個學生陳秋石,你別看他現在耀武揚威,可是一旦戰爭結束了,他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

  九

  薈河戰役中部隊繳獲了很多帳篷,野戰醫院不用再到老鄉家裡號房子了,索性在淮河大堤下面一個避風處,十幾頂帳篷一支,野戰醫院就有了。

  淮海戰役第二個階段,陳秋石沒有參加,陳九川也沒有參加。陳九川是因為身負重傷,被馮知良救回之後,當即送到旅部醫院,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老山羊。

  再後來,陳秋石也住進了醫院。趙子明和袁春梅到醫院探視,陳秋石問起陳九川的情況,翻著眼皮子嘟囔,把他救活,等我出去了,親手槍斃他!

  袁春梅說,老陳你怎麼這樣想問題?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陳九川身負重傷,「鐵錘支隊」牽制了敵人一個旅,給薈河戰役減輕了多少壓力啊?

  陳秋石說,他要是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的壓力會更小。我的計劃是一個月亮,他給我打出了一個缺口。像這樣違抗命令的人,不殺不足以教育部隊。

  袁春梅說,老陳,你病了,安心養病吧,不要鑽牛角尖了。

  陳秋石住進醫院,是兵團成城司令員下的命令。

  薈河戰役後半截,因為陳九川一意孤行,「鐵錘支隊」遭到楊邑重兵圍剿,陳秋石得訊,急火攻心,突然犯病。後來抽了一陣大煙,又經陶院長打了一針,雖然身體還有點虛弱,但神志清醒了,薈河戰役自始至終還是他在指揮,調兵遣將,從容應對,看不出他犯病了。直到薈河戰役結束,各戰場清點戰果,馮知良向他報告國軍新編第七師已經全線回撤,陳秋石這才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半天不語,眼珠子發直。這情景把在場的人嚇壞了,因為從來沒有人看見陳秋石這麼長時間發呆,他發呆了,說明他內心情感的波瀾太大了。而陳秋石在發呆的過程中,還不斷咬牙切齒重複一句話,槍斃!

  趙子明和袁春梅都知道,陳秋石舊病復發了,這是瞞不住的事情,只好層層報告。

  成城指示,讓陳秋石住院,什麼藥也不給,就是讓他離開指揮部,好吃好喝,找人陪他下棋打牌,分散他的注意力。

  陳秋石倒是聽話,在醫院裡安靜地呆了十多天,偶爾鬧著要出院,每鬧一次,趙子明和袁春梅就要往醫院跑一次。他們的為難倒在其次,更為難的是成城,因為薈河戰役之後,韓子君就提出來,改任政治委員,讓陳秋石擔任縱隊司令員,兵團也有這個意思,基本上達成共識了,恰在這個時候陳秋石犯病了,確實不好辦。

  陳秋石住院,不用吃藥打針,行動也相對自由。等陳九川恢復得差不多了,他經常到陳九川的病房溜達。陳九川睡著的時候,他就那麼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醫生和護士聞訊跟過來,他會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這個時候,他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智力障礙的正常人。有一次陳九川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窗前站著陳秋石,連忙起身,要下床敬禮,陳秋石伸出胳膊,做了一個威嚴的手勢,無聲地命令陳九川躺下。陳九川沒敢動彈,看著陳秋石說,首長,我錯了,我不該戀戰,害得首長著急上火。

  又過了幾天,陳九川能夠下地活動了,讓護士把他架到帳篷外面曬太陽,陳秋石老遠看見,也慢吞吞地走過來。護士趕緊搬了一條凳子過來。陳秋石也不說話,就在陳九川身邊坐著,看著陳九川。

  陳九川說,首長,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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