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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馮知良早已等在門外,應聲而來。

  陳秋石讓馮知良展開地圖,然後問,你還記得我當年在太行山下指揮的那個漳河峪戰鬥嗎?

  馮知良說,我研究過,戰場移動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筆。

  陳秋石說,你看看這個地形,除了薈河,哪裡還有防守的價值?

  馮知良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除了薈河,哪裡都沒有防守價值。薈河以西根本無險可守。

  陳秋石說,那薈河以東呢?

  馮知良嚇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過神來說,旅長,你怎麼能這麼想?這也太冒險了。一旦被敵人突破,那就不堪設想啊!

  陳秋石說,是啊,當年日軍的水上大隊要是避開我的漳河峪防線,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經做好了殺頭的準備了,可是鬼子他最後還是來了,我的腦袋也保住了。這次成城司令員讓我的警衛員把我的床鋪草燒了,我跟你說實話,直到一個小時以前,我都認為這次完了。但是,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我總算看到了守住薈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棄薈河。

  馮知良兩眼盯著地圖,屏住呼吸,心跳得厲害。

  陳秋石說,是啊,沒有一個人會認為,放棄薈河能保住薈河,包括成城司令員,包括章林坡,包括楊邑,也包括你。好了,這就是我的戰機。在最沒有可能的時候,往往存在著最大的可能。你來看!

  馮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麼離開陳秋石住處的,回到作戰室裡,他的兩條腿還是軟的。起先他認為陳秋石被逼瘋了,走投無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兩個小時後,當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薈河防線更好的辦法的時候,他就不能不承認,陳秋石這步險棋,不僅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一定是一步高棋。

  這之後,馮知良就為了落實陳秋石的計劃展開了緊張而秘密的行動,這簡直就是一個陰謀,既欺騙了敵人,也欺騙了上級,既不為敵人的情報機關所能察覺,也完全出於內部決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謀劃的過程中,他既誠惶誠恐又亢奮不已。他終於成了陳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兩個月前,馮知良是被一根繩子捆到穎淮崗的,而且是陳九川親自押送。

  他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會給他一個既往不咎留用察看的處分,他還能夠繼續當他的作戰科長。當陳秋石親自為他鬆綁,並向他宣佈這個處分決定的時候,他幾乎憤怒了,大喊大叫,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處分我,讓我到戰鬥連隊去吧,讓我用戰鬥行動洗刷我的恥辱!

  關於馮知良的處理,在旅部是有過激烈爭論的。馮知良被押到的時候,旅部正好在開會,總結新式整軍運動情況。陳九川把馮知良推得踉踉蹌蹌。一個雙手被反綁著的人一頭闖進會場,把大家嚇了一跳。陳秋石站起來問,怎麼回事?

  陳九川義憤填膺地把審訊龍柏的情況一五一十報告了,幾個首長盯著馮知良,目光裡充滿了厭惡和憎恨。袁春梅說,這件事情我知道,本來還要觀察的,既然公開了,還有什麼話說,拉出去斃了!

  趙子明說,老陳,咱們也來個揮淚斬馬謖吧。

  陳秋石站著沒動,看看馮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說,幹什麼這麼劍拔弩張的?馮知良的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現在才清楚?我跟諸位同志哥交個底,馮知良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軍事調處期間做過的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沒有給他機會,我在觀察他,我在觀察中發現,這個同志並沒有變節。

  袁春梅冷笑說,陳秋石同志,你不能毫無原則姑息養奸。你要知道,當初污蔑你同國軍暗送秋波,就是出自這個叛徒的手筆,而且是按照敵人的意志。

  陳秋石說,我們看問題,不能光看表面,還要看實質;不能只看過程,不看結果。袁春梅同志,我問你,在馮知良污蔑我的這件事情上,敵人達到什麼目的了呢,真的把我們的淮上獨立旅搞垮了?沒有,反而被我們將計就計,出其不意,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從而奪取了西華山和西黃集戰鬥的勝利。從一定程度上講,馮知良的錯誤行為,反而幫助了我們的戰爭。

  袁春梅說,這完全是兩碼事,主觀願望和客觀效果不能混為一談。無論結果是什麼,我們都不能容忍馮知良的變節行為。

  陳秋石說,我堅決不同意把馮知良的問題定性為變節行為,我只認為馮知良同志犯了錯誤,被敵人抓住了弱點。敵人耍了陰謀,使了手段,馮知良同志也是敵人陰謀的受害者。而後來呢,馮知良同志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從軍事調處結束到現在,這個同志勤勤懇懇,一直在創造條件立功贖罪。所以,我建議,對馮知良同志留用察看。

  袁春梅大聲嚷嚷,我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絕不能允許馮知良這樣的人繼續留在作戰指揮部門工作。

  趙子明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交,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也感到很為難。趙子明思來想去,最後和了一把稀泥說,我看這樣,關於馮知良的問題,今天不做結論,讓馮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後果寫個檢討。我們大家都冷靜一下,過兩天看馮知良的態度,再做決定。

  有了趙子明的這句話,陳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聲了,後來陳秋石親自上前給馮知良松了綁。

  那個下午,馮知良滿肚子話,滔滔不絕地寫在了紙上,他深刻地檢討了自己的靈魂,暴露了醜惡,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龍柏捉姦以及龍柏誘騙他寫誣告信的過程,詳細地披露了,甚至連敵人使用獸用春藥在生理上摧毀他的細節都毫無保留。第二天這份檢查在旅首長中間傳閱,幾位首長除了歎息馮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對敵人陰謀的痛恨。這天,終於一致通過對馮知良留用察看的提議。

  只不過,這一次陳秋石的想法過於出格,風險太大。馮知良在制訂計劃的時候,腦子裡經常琢磨,萬一失敗怎麼辦,萬一失敗他就把全部責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殺頭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沒有萬一,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一這個計劃失敗了,陳秋石的責任是一百個馮知良也承擔不起的。

  三

  農曆十一月初二,陳秋石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越過縱隊,馳騁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兵團部去了。

  成城當時正和參謀長下棋,見陳秋石一行風塵僕僕地趕到,吃驚地問,大戰在即,你到兵團部來幹什麼?

  陳秋石說,首長,請到作戰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長彙報。

  成城一聽這話來了精神,哈哈一笑說,好,我就知道,你陳秋石必有制勝良策,老漢洗耳恭聽。

  在兵團部作戰室裡,陳秋石只講了三分鐘不到,集中的意思有兩個,一個是空間的,把戰場東移十公里,在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構築二道防禦工事,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禦體系;二是時間上的,迫使國軍新編第七師在宿城戰役發起的前一天進攻薈河。

  陳秋石的話還沒有講完,成城的臉色就變了,瞪著陳秋石大罵,你陳秋石安的什麼心,你是想指揮整個兵團啊,你是想牽著我的鼻子走啊?啊,東移十公里,虧你想得出來,你是想讓整個兵團給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媽的國民黨能聽你的指揮嗎?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機關槍把他攆過來嗎?

  陳秋石一言不發,微笑。

  成城吼著吼著,突然不吼了,盯著陳秋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參謀長,猛地一拍腦門說,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難,變被動為主動,以時間換空間,兩個縱隊虛晃一槍,虎驅羊群,羊群怎麼能把虎纏住呢?

  參謀長說,司令員,陳秋石同志這個戰術專家確實名不虛傳。我剛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崗至當陽河一線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這就是一個堅固的防禦陣地。陳旅長提出的以時間換空間,我們可以理解為把一個兵團的兵力當作兩個兵團使用,把一個戰役當成兩個戰役打,把一個戰場當作兩個戰場使用。陳秋石同志借用的兩個縱隊,從行動路線上看,正是集結宿城的路線,用半天時間幫助陳秋石打兩仗,完全是順手牽羊的事情。

  成城還不放心,我這裡大部隊一動,宿城的敵人轉移怎麼辦,夾擊我兵團主力怎麼辦?

  參謀長說,司令員,那樣的話,戰役就活了,西邊敲山震虎,東邊圍點打援,那比我們原先的作戰計劃還要出彩。把西邊的敵人放進來打,把他打爛之後再攆回薈河以西。陳旅長,你是這樣設計的嗎?

  陳秋石回答,參謀長一語道破天機。

  成城沉默了,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說,不行,我不能同意。

  陳秋石說,司令員是擔心我守不住牛尾崗至當陽河的防線,讓整個兵團腹背受敵。

  成城咧嘴笑了,哈哈,不是,你陳秋石既然把整個戰局都分析到了,你還能守不住防線?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同意,因為我不想被一個旅長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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