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馬上天下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九 | |
|
|
大廳裡又是一片喧鬧。有人說,聽說此人三寸不爛之舌勝過一個師的兵力,沒想到是一位巾幗,這麼美麗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轉向四周,微笑。 陳秋石說,本人還想糾正章林坡將軍的另一個疏忽,我們新四軍在大別山的部隊不是遊擊隊,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隊,現在是淮上獨立旅,是正規部隊,至於章林坡將軍所言,所謂淮西遊擊隊也曾經做過一些于抗戰有利的事情,幫助國軍進行戰鬥,我想,毋庸贅言,官亭埠戰役結束還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間,大廳靜下來了,偶爾有一兩聲刀叉落在桌面的聲音。章林坡驚恐地看著陳秋石,幾次想把手舉起來,又在半途落下了。一位副官躡手躡腳趨步至章林坡的身後,聆聽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麼也沒有說,不易覺察地向身後擺了擺手。 陳秋石見近兩百雙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變,頓時冷峻起來了。陳秋石說,誠如章林坡將軍所言,今天是勝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勝利和和平的日子裡,還有一些人我們不該忘記,我提議,脫帽,為原二一二師、淮上支隊兩部在抗戰中殉國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廳裡的空氣在驟然間凝固起來,就像冰凍橫亙在人們之間,呼吸似乎在刹那間停止,外面的春風猶如暴風驟雨。陳秋石垂下了腦袋,袁春梅垂下了腦袋,陳東山也垂下了腦袋,就連那個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參半的頭顱…… 二 你說,陳秋石這個人該不該槍斃! 章林坡失態了。他沒辦法不失態。燒香引出個鬼來,他媽的那個陳秋石簡直是突然襲擊,沒有防備他搞這一套。 章林坡在幾個師旅長官面前足足罵了半個小時,沒有一個人插話,當然,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分擔他的恥辱。楊邑也在立正挨駡的行列裡,楊邑心裡很清楚,章林坡搞了個雞飛蛋打。章林坡是給淮上獨立旅的代表安排好了住處,上午他也確實帶領一干人等前往陳秋石等下榻的飯莊看望,他也確實對陳秋石等人說過,黨爭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別山抗日,多次攜手,生死與共,情同手足。公事要辦,私情不斷,這就是我新編第七師對淮上獨立旅的態度。就是將來開戰,我新編第七師也到別處打,跟淮上獨立旅碰面,我全師槍口永遠抬高一寸。 章林坡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盤是私下裡給足陳秋石的面子,大庭廣眾之下,一點面子也不給,讓淮上獨立旅威風掃地,哪裡想到會是這個下場啊,自尋其辱啊! 章林坡拍案發洩了很長時間,才消停下來,盯著楊邑說,老楊,你這個教官了不起啊,教出了這麼個好學生!你有沒有辦法,把這口惡氣給我出了?我個人栽面子事小,新編第七師的體統重大。一定要讓陳秋石斯文掃地,不然談判就沒有主動可言。 楊邑說,如果我們再搞一個同樣的場合,用同樣的手段,那就顯得我們太小氣了,太拙劣了。何必睚眥必報?我們是跟他談判的,又不是跟他爭面子的。 章林坡說,我跟你講,陳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楊是有責任的,有嚴重的責任!官亭埠戰役之前,淮上支隊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陰謀的,包藏禍心,而我們有些人就是睜眼瞎子,不是睜眼瞎子就是內奸。 楊邑木然肅立,並不爭辯。他跟章林坡說不清楚。 但楊邑回避也沒用,章林坡還是把矛頭對準了他。章林坡說,尤其你老楊,鼠目寸光,被短暫的勝利所蒙蔽,地盤讓了幾處,我軍的部署也透露了不少,還有電臺。他媽的我的十部電臺,一仗打下來,只回來四部,兩部壞的,兩部假的,這不都是你老楊幹的好事! 關於電臺問題,楊邑確實有點心虛。當初他硬著頭皮找章林坡,滿足了陳秋石的要求,給了十部電臺,可是戰役結束後,淮上支隊絕口不提歸還電臺的事情,楊邑幾次派人到杜家老樓催促,一個電臺排最後只回來十幾個人。淮上支隊的解釋是,有六個人陣亡了,三個人負傷了,還有十一個人失蹤了,開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師了,剩下的,願意留在淮上支隊參加抗戰。十部電臺,炸毀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練用,歸還四部,還有兩部,也懷疑是被開小差或者提前歸隊的人攜走了。 楊邑當時很惱火,埋怨陳秋石不該言而無信。但軍需處副處長趙穎敏回來跟他說,電臺的事情不是陳秋石處理的,那段時間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陳秋石無端受到內部批評,沒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別山西南遊山玩水去了。 趙穎敏的話半真半假,楊邑將信將疑。如此,就編了一通謊話,選擇一個章林坡高興的時機,乾脆說電臺排沒有歸建的人,一半陣亡,一半失蹤,沒有歸建的電臺一半毀壞,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實,但是當時處在狂喜的巔峰,晉升中將,加授勳章,還有五根金條的獎賞,春風得意,心曠神怡,聽了楊邑的彙報,眉頭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就鬆開了,作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樣子,歎了一口氣說,好吧,叫花子跟龍王爺要寶,多少總得打發一點吧。這件事情就這樣吧。 以後冷靜下來,章林坡後悔不迭,每次後悔,都要大罵楊邑暗度陳倉。問題是現在楊邑的名氣也大了,官亭埠戰役結束後,長官部專門來了一個電文,調研官亭埠戰役資料。二一二師方面的戰術想定十分完美,這當然得益于陳秋石的幫助,卻讓長官部對楊邑倍加賞識,而且由於陳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隊的戰役資料也完整地送到長官部,長官部認為楊邑同淮上支隊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後來整編的時候,楊邑得以重用,連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終於對楊邑增加了警惕,過去他只認為楊邑吃裡扒外是因為他的清高和正直,是因為政治上糊塗,可是西黃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丟了,章林坡就懷疑楊邑政治上有問題了。 那天章林坡的情緒糟到了極點,會議開始後,很長時間他還在罵人,罵完了楊邑又罵郭得樹,郭得樹手下不僅有情報人員,他本人跟軍統還有聯繫,調處宴會上章林坡出醜露乖的情況很快就被長官部知道了,一個電話打來,把章林坡罵得狗血噴頭,「豬腦子」都用上了。章林坡說,他媽的我的身邊都是特務,這裡宴會還沒有結束,長官部怎麼就知道了?媽的,邀功討賞啊,未嘗我這個師長下臺,就能輪上你了。諸位,我跟你們講,我就是滾蛋,這個師長也輪不到你們這些人,長官部裡等我這個缺的人多得是!你們給我老老實實恪盡職守,倘若我發現誰在背後做我的文章,別怪我不客氣,我跟你們說,我章某的手是見過血的! 三 陳九川在西黃集憋了一個多月,終於憋不住了。部隊天天在汲河邊上耍大刀,掄手榴彈,練習射擊,沉悶得很。而一河之隔的國民黨守軍不知道從哪裡搞來幾個女戲子,妖冶風騷,經常到汲河大橋招搖,走到一半就開始拋手絹,唱情歌,弄得部隊眼花繚亂,心裡也很亂。 陳九川讓戰士們用木材和毛竹搭了一個瞭望哨,每天都要上去觀察一陣子。有時候看見對面有軍官走動,忍不住,就把槍舉起來瞄準,哢哢地扣動扳機,嘴裡念念有詞,好,消滅一個,好,又消滅一個。 槍是空槍,但是陳九川開槍的欲望日益強烈。有一次副營長許得才看見陳九川把槍裝上子彈了,臉都嚇白了,追著陳九川的屁股喊,我的爺,你可不能隨便開槍啊,陳旅長說了,非常時期,誰挑起事端,槍斃。 陳九川掂掂手裡的槍說,他媽的,老子就是想開槍,這玩意兒都快生銹了。 許得才說,你開槍可以,但是你得把子彈退下來。咱們來這裡執行任務的時候,團長說得清清楚楚,我的任務就是制止你胡來。 陳九川橫了許得才一眼,沒有吭氣,嘩啦一下拉開槍栓,把子彈退出來了,往橋上看了一眼說,老許你看,女人又來了,跟我上去看。 兩個人爬上棚子,許得才拿起望遠鏡,看了一會兒說,許得才說,他媽的一看就不是正經的戲子,是婊子,也許戲子婊子都是。國民黨的兵真快活。 陳九川說,老許你說話要注意,難道你想去當國民黨的兵? 許得才說,我什麼兵也不想當,我就巴望陳旅長他們談判成功,我回家還是炸油條,我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給你這個雞巴半大橛子當副手,他媽的這叫什麼事情啊!我婆娘守活寡守了七八年了,我老是不回家,她要是給我戴綠帽子我也不知道。 按說,許得才在淮上支隊是年齡最大的連長,整編的時候,陳九川和劉鎖柱都當了營長,許得才本來也是準備安排當營長的,可是許得才死活不幹,許得才不知道從哪裡搞了一個包袱,沉甸甸的,足夠一頭驢馱,被手下的排長報告給團長馬建科,馬建科讓許得才把包袱打開,攤了一地,什麼都有,日軍的鋼盔、軍服、皮帶、藥品,還有半袋黃豆、一鐵皮桶汽油。馬建科黑著臉問,你這是幹什麼? 許得才老老實實地回答,抗戰勝利了,我得回家了,我要炸油條,再不炸,我的手藝就廢了。這不是公家的東西,這都是打掃戰場過後我撿來的。 馬建科說。撿來的也不行,也要交公,以後有了戰利品,營長可以騎馬。你官升一級,不去想怎麼殺敵立功報答組織,反而要開小差,簡直是反革命。 許得才還是哀求說,就讓我回家吧,我婆娘等我等了七八年,她要是改嫁了,我怎麼辦? 七搞八搞,許得才最終沒有走脫,但是因為他已經有開小差的思想,營長是不能當了,調到陳九川的手下當副營長。 部隊開往西黃集的時候,團長馬建科又找許得才談話,馬建科說,老許你是老同志了,年齡大有年齡大的難處,也有年齡大的好處。陳九川這小子是個半吊子,打仗不怕死我放心,平時不信邪我不放心。你們到西黃集執行任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凡事都要聽命令,絕不能擅自行動。一旦發現陳九川胡來,你要制止。我給你臨機處置的權力,一旦發現這小子蠻幹,你先把他的槍給我下了,關起來等我處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