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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

  幾經周折,公審大會終於如期召開。國民黨流亡政府的頭面人物和陪審團、記者團魚貫到達,另有當地名流,士紳賢達,約三百人濟濟一堂。楊邑到了會場,頭皮一陣發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公審大會由郭得樹主持,宣佈開始後,即由起訴方國軍二一二師軍法處長陳漢林宣讀陳九川罪狀,無非就是公報私仇,製造事端,槍殺國軍軍官,破壞抗日統一戰線云云。

  宣讀完畢,辯方袁春梅登場。只見大門開處,三個身穿灰色軍服的新四軍軍人登上主席臺一側,兩名男性軍人荷槍佇立,袁春梅在離主席臺五公尺的地方站定,向臺上鞠躬致意,然後緩緩地轉身,面向公眾,平靜地掃視一圈。

  會場霎時安靜下來,人們為這個女軍人的沉著所感染。袁春梅淡淡一笑,開始發言,語速低沉緩慢。袁春梅說,父老鄉親們,此時此刻,我想,你們中一定會有很多人同我一樣,會想到那一首讓我們永遠都不能釋懷的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袁春梅不緊不慢,平靜而不失深沉,矜持而不失誠摯,微微地抬起了手,向台下攤開——各位法官,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記者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很清楚你們在想什麼。在此之前,你們已經得知,我新四軍淮上支隊連長陳九川故意槍殺國軍軍官李萬方。你們是抱著憤怒、痛恨的心情來參加公審大會的。可是,請允許我陳述真相。事實是,陳九川並沒有蓄意殺害國軍軍官,而是擦槍走火誤傷友軍。證據之一,陳九川同李萬方萍水相逢,無冤無仇,而且同為抗日軍人,國難當頭,患難與共,陳九川沒有殺害友軍軍官的動機。

  陳漢林說,袁女士,你說陳九川是擦槍走火,你有什麼證據?

  袁春梅說,軍法處長閣下,你說陳九川不是擦槍走火,又有什麼證據?

  陳漢林愣了一下,馬上說,陳九川作為一個身經數戰的軍人,擦槍走火,於理不通。

  袁春梅說,別說身經數戰,就是身經百戰,擦槍走火也並非可以杜絕,這是稍微有點戰爭常識的人都能想像的。請問閣下,是否有人看見陳九川瞄準李萬方開槍?部隊訓練間隙擦槍保養裝備是規定的科目,而李萬方出現在事發地點是偶然的個人行為。事故發生後,我方和友軍都派人勘察過現場,存有以下疑點,第一,陳九川是淮上支隊著名的神槍手,我軍和友軍對此都十分清楚,陳九川擦槍處離事發地點不到一百公尺,在那樣的距離上,若是蓄意謀殺,以陳九川的槍法,命中目標的致命處,絕無問題,而事實是李萬方腿部中彈後,傷勢並不重,因此他一邊觀察一邊後退,在後退中不慎絆倒,後腦觸地,腦漿迸裂而亡。所以說,李萬方事實上是中彈後摔死的,而不是中彈直接斃命。疑點之二,按照訓練科目計劃,李萬方作為友軍教員,其當天職責是評判淮上支隊學員的圖上作業,這項工作應在室內進行。而李萬方卻出現在我淮上支隊三團的電臺室山牆下,這裡是機要重地,不但友軍,即使本部軍官,未經許可也不得接近,李萬方作為國軍軍官,應該不缺乏這方面的常識。我們不禁要問,李萬方為何在他不該出現的時候不該出現的地點出現了,為何在明知誤傷的前提下倉促後退?請各位法官和陪審團明鑒。

  陳漢林說,袁女士,你說李萬方違規接近貴部的機要重地,是不是說,陳九川開槍是執行公務?

  袁春梅頓了一下,馬上判斷出這是一個陷阱。袁春梅微微一笑說,我再強調一次,陳九川開槍是偶然走火,李萬方中彈是偶然事故。導致李萬方斃命的,是因為李萬方急於離開事發現場,因而導致絆倒致命。

  楊邑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說,一派胡言!你說李萬方是因為急於離開事發現場才摔死的,你有什麼證據?事發後兩家醫務人員都勘察了現場,李萬方是因為流血過多導致死亡。

  袁春梅說,楊長官,兩家醫務人員都非法醫,因此他們的結論不足以作為法庭憑證。

  楊邑冷冷地看著袁春梅,眼睛裡寒光四射,憤然道,死無對證,你的一面之詞斷然不能服眾。

  袁春梅說,為了慎重起見,我們請了著名的江淮大律師左至右,親自勘察了現場,現場遺有李萬方最後的行動痕跡和血跡,判明他是在後退中摔倒致命的,要不要請左至右大律師到庭?

  楊邑懵了,扭頭看了看郭得樹。郭得樹有點心虛,他也搞不清楚李萬方那天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淮上支隊三團的電臺室附近。倘若被淮上支隊抓住把柄,摸魚摸出個五更蛇來,麻煩就惹大了。郭得樹說,袁女士,說一千,道一萬,李萬方是不能開口說話了,你說陳九川是擦槍走火,我們至少得聽他當面陳述吧?

  袁春梅說,按說這是應該的,可是,陳九川他遇到了另外的情況……

  袁春梅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得樹就冷笑著把她的話打斷了,什麼叫另外的情況?畏罪潛逃!如果不是有罪,他逃什麼?

  郭得樹這樣一說,會場的氣氛就急轉直下。

  聽著會場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袁春梅心裡一陣輕鬆,她知道,她的欲擒故縱的戰術奏效了,她就是要讓他們議論,讓他們懷疑,讓他們憤怒,然後,一出好戲就要上場了。

  袁春梅故作為難地說,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記者團的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再進行一次辯解。陳九川是淮上支隊一名連長不錯,但是他只有十七歲,可以說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經歷了這麼大的變故,他已經高度緊張。我們不希望把一個孩子放在如此殘酷的判決中,即便是有罪,我們也希望以另外的方式處置。

  這時候,不僅郭得樹,連楊邑都覺得找到了救命稻草,峰迴路轉了。楊邑說,豈有此理,哪有當事人逍遙法外的道理,一定要緝拿逃犯歸案,公開審判,以命償命。

  郭得樹說,袁女士,貴部如果姑息養奸,放走了兇犯陳九川,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破壞統一戰線的罪名,我部是不會承擔的。

  人群裡有人喊,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能開槍殺人,為什麼不能接受審判,畏罪潛逃,罪上加罪!

  就在這一片嚷嚷聲中,一個國軍軍官神色慌張地沖進會場,趴在楊邑的耳邊低聲嘀咕了一陣,楊邑的表情由困惑到愕然,到慌張,再到憤怒。楊邑側過身子,同郭得樹交頭接耳了一番,郭得樹更是大驚失色。

  袁春梅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看時機成熟了,袁春梅舉起了一隻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擺了幾下說,父老鄉親們,請安靜。既然你們堅持要讓陳九川出庭受審,那好,現在我把人交出來,請大家過目。帶陳九川——

  袁春梅話音剛落,只見大門洞開,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新四軍戰士押著陳九川,走向會場中央。

  整個會場頓時喧嘩起來,三百多號人紛紛站起來,爭先恐後一睹這個殺人魔鬼的模樣。很快就有人叫起來,啊,真是個孩子!還有人叫道,怎麼搞的,像個叫花子!天哪,看那褲子,都快破到褲襠了。

  在這一片亂哄哄的吵嚷聲中,袁春梅走近了主席臺,微微一笑說,法官先生,在沒有確認陳九川是否故意殺人之前,我請求給陳九川鬆綁。

  陳漢林左看右看,語氣很不肯定地說,啊,鬆綁,那就松吧,反正他也沒有長翅膀。

  袁春梅親自走到陳九川的面前,看著陳九川的眼睛說,孩子,堅強點,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等繩子解完,袁春梅站在陳九川的身邊,久久地環視著會場,直到所有的聲音都落了下來,直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過來,袁春梅才猛地抓起陳九川的一隻手,舉過頭頂說,父老鄉親們,請看——

  眾人舉目望去,靠前的人看出來了,那是一隻血肉模糊的手掌。

  袁春梅說,是的,這就是殺人的手。可是,我要向大家稟報的是,這只手不是殺同胞的手,而是殺日本鬼子的手。我們面前站立的,是一個從十二歲就參加遊擊隊同日本鬼子英勇搏鬥的少年,他的大名叫陳九川,《新華日報》、《江淮烽火報》和國軍的戰報都有記載,自從淮上州淪落敵手之後,我淮上支隊在大別山北麓三百公里戰線上,同日寇屢次交手,而我們的陳九川,我們的少年連長,在十九次戰鬥中,先後斃敵日寇七名,漢奸二十九名……

  袁春梅說,九川,把衣服脫下來!

  陳九川看了袁春梅一眼,似乎面對這麼多人有些不習慣,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把上衣脫了。傷口上有一塊血跡已經凝結成幹痂,粘在粗布褂子上,陳九川一咬牙,把褂子扯了,扔在地上,傷口處頓時血流如注。

  袁春梅說,把褲子也脫了!

  陳九川東張西望,有些含糊。

  袁春梅喝道,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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