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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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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袁春梅和她的隨員是坐馬車出發的,到了紫陽關,換了國軍的一輛美式軍用卡車,向楚城縣城顛簸而來。 這天是個晴天,太陽很好,只是風大,一陣一陣的像是猛獸嘶鳴,刮得人心裡發緊。上午十一點,得到通報,淮上支隊的代表到了,楊邑和二一二師政訓處的副處長郭得樹一干人等便在六三六團團部門口迎候。郭得樹說,楊參座,這場戲怎麼收場啊? 楊邑說,此話怎講? 郭得樹說,是啊,我倒是希望那傢伙從此銷聲匿跡。連新聞標題我都替那些記者們想好了,淮上支隊槍殺國軍軍官,公審之前兇犯潛逃。如此一來,此次日軍冬季攻勢,我部即便坐山觀虎也不為過。 楊邑摸摸衣領說,好是好,可是淮上支隊傳來的消息豈能當真?那陳九川神出鬼沒,倘若他活著出現,真的判他死刑,還是需要動些腦筋的。陪審團和記者團裡同情淮上支隊的人不少,你我若無確鑿證據證明陳九川故意殺人,殺他就會遇到阻力。 很快,卡車呼呼隆隆開進了團部,放慢速度繞了半圈,在二層樓前停了下來。 下車之前,袁春梅用雙手把臉搓得發燙,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腳踏板上的護兵跳下來,拉開車門。楊邑迎上去,定睛一看,兩隻腳被釘在原地,驚問,怎麼是你,袁小姐? 袁春梅站穩,腳跟一靠,抬臂給楊邑敬了個禮,朗聲說,楊教官,山不轉水轉,我們在這裡見面了。 楊邑嘴巴動了動,有些僵硬地還了禮說,怎麼會是你呢,你不是逃到蕪湖去了嗎? 郭得樹說,哈哈,原來袁代表同楊參座是老相識了,看來這次談判風雲際會,有故事哦。 談判地點選在六三六團,是因為這裡相對寬敞,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東邊還有一個禮堂,將作為公審的會場。這原是楚城國立師範的校部,日軍佔領淮上州後,師生作鳥獸散,因此一直為六三六團佔用。 一干人等魚貫而行,路上楊邑的臉上陰雲密布,袁春梅卻談笑風生,東張西望說,山河破碎,國軍還有這麼排場的兵營,實在難得。 楊邑當然能夠聽出袁春梅話裡的譏諷意味,只是他眼下沒有精力同袁春梅節外生枝。楊邑說,苟且偷安而已,一息尚存,總得吃飯睡覺啊! 進到會場之後,楊邑率先找到自己的位置,背北面南,指著正對面的座位,向袁春梅一伸手臂說,請! 袁春梅卻不理睬這套禮節,而是東張西望,向楊邑笑笑說,楊教官,難道非要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如此這般森嚴壁壘? 袁春梅走到長條桌的西頭,順手拖過一把椅子,往火塘邊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說,楊教官,從私人角度講,你我有師生之誼,他鄉遇故知,也是難得的緣分。從公一方面講,淮上支隊同二一二師,本來就是抗戰手足。兄弟鬩于牆,沒有必要劍拔弩張。我看我們就圍在這火塘邊上,以茶代酒,盡釋前嫌,你看如何? 楊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張口結舌,看著袁春梅,冷冰冰地說,袁代表,你我兩部就陳九川槍殺國軍軍官事宜舉行談判,事關友軍團結、一致抗日之大事,非同小可,豈能兒戲!烤火談判,成何體統!袁代表,不要開玩笑了,請坐,請上坐。 袁春梅站了起來,但是袁春梅並沒有回到談判桌上,而是站在火塘邊上,撣了撣衣袖說,那好,楊代表講體統,我們就按體統的來。楊代表,是否國民政府有明文規定,談判不能在火塘邊上進行?這只是約定俗成的慣例,或者說只是你國軍的規矩。可是我們淮上支隊也有我們的規矩。談判的地點是你們定的,談判的時間是你們定的,談判的方式也是你們定的。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我們一下? 楊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袁春梅會選擇在談判禮儀上發難,從禮節上打開突破口。 楊邑站著沒動,竭力控制著情緒問,袁代表,你是來談判的還是來挑釁的? 袁春梅說,我一介女流,單槍匹馬,如果你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都能挑釁,貴部在日軍面前豈能有所作為? 楊邑掩飾地扶扶眼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僅僅在談判禮儀上,袁春梅就借題發揮,生拉死扯地抓住了主動權,如果退讓,將會被她牽著鼻子走,那就麻煩了。 楊邑說,你這個態度,我沒法跟你談判。請你回去轉告韓司令,談判結束了。 袁春梅說,擦槍走火,本來是軍中常事,我們並不希望發生悲劇,我們應該站在抗戰大局的立場上,本著就事論事的原則,將事態平息在最低限度。可是貴部總有那麼一些人,居心不良,小題大做,旨在破壞抗日團結,這難道是你楊教官能夠容忍的嗎,楊教官你願意看到親痛仇快的結局嗎? 楊邑說,不回到談判桌上,我無法跟你對話。 袁春梅說,談判還沒有開始,楊代表如果單方面宣佈結束,一切後果由你負責。 楊邑說,那好,我們就進入實質性談判。關於陳九川槍殺國軍軍官一事,貴部到底有何處理意見? 袁春梅說,殺人償命,責無旁貸,然而事出有因,則又另當別論。關於陳九川擦槍走火誤傷友軍軍官,我部深感痛心,為體現團結抗戰之誠意,我部擬為李萬方上尉殉難召開公祭大會,籌資三百大洋,撫恤其親屬,並對肇事者陳九川予以革職處分,以儆效尤。著其以士卒身份降至一線連隊,將功補過。 楊邑說,人命關天,如此潦草,有何誠意? 袁春梅說,國難當頭,一切從簡,就是李萬方九泉有知,也不應該吹毛求疵。請楊代表公佈貴部的意見。 楊邑說,那好,我部就一個意見,如期召開公審大會。 袁春梅沉默了一會兒,降低聲調說,有這個必要嗎?家醜不可外揚啊,為什麼非要把一樁事故變成一個政治事件,為什麼非要把友軍之間可以商量解決的事情弄得滿城風雨?日軍冬季攻勢未雨綢繆,我們為什麼要對這個事情糾纏不休? 楊邑說,袁代表,我們不要爭論了,我看就這樣吧。雖然我們有很大的分歧,各為其主啊,個人品質彼此還是認同的。袁代表風塵僕僕,鞍馬勞頓,我部已備粗茶淡飯,飯後略作歇息。我將很快向師座報告,公審大會如期召開。 袁春梅說,如果楊代表執意要給我部難堪,那我們也只有奉陪了,悉聽尊便。 楊邑說,敝人還有一個問題要提醒袁代表,如果公審大會召開,當事人是不可缺席的哦! 袁春梅說,逼上梁山啊,貴部一定要交出陳九川,可是我們從哪裡去找陳九川?用他的團長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二 近些日子,情報一直堅稱,日軍淮上州駐屯軍松岡聯隊將於農曆十二月中旬向西華山抗日根據地發動大規模掃蕩,國軍和淮上支隊打進淮上州的諜報人員幾乎一天一個情報往外送,今天有軍火裝備從安慶運往淮上州,明天出現新的部隊番號,以至於淮上州南半壁河山風聲鶴唳。 日軍兵鋒所向直指西華山根據地,奔著淮上支隊去,對國軍威脅並不大,如果時機成熟,在日軍進攻西華山的時候,國軍打著配合淮上支隊的名義,還可以在日軍背後撈些油水,如此,既行抗戰之實,又不致傷筋動骨。但這兩天楊邑越琢磨越不對勁。 楊邑的狐疑有兩點,一是自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在中國戰場兵力日漸捉襟見肘,日軍龜縮淮上州已久,採取的是固守待援方針,一般不會重兵輕犯。其次,時值冬初,天氣眼見惡化,按以往經驗,農曆十二月江淮即為雪季,日軍如此大規模掃蕩,少說也有半個月之久,倘若大雪封山,豈不進退維谷?松岡大佐老謀深算,不會忽略這樣重大的氣候條件。 由這兩點深入分析,日軍很有可能是聲東擊西。國軍主力大部在淮上北部設防,地形平緩,便於機械化和重火力展開,即便遇上大雪,撤退也不是一件難事。連日來師部長官幸災樂禍,並抓住陳九川槍殺國軍教官的事情不放,旨在給淮上支隊念念緊箍咒。可是萬一真的是聲東擊西,日軍回馬一槍,合圍楚城,那就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楊邑想到最後,驚出一身冷汗。在向章林坡稟報同袁春梅談判的情況之後,他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章林坡不以為然地說,老楊你糊塗!這個仗打不打,不是他松岡大佐說了算的,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這是整個華東日軍總體部署的一部分。 楊邑不屈不撓地說,他沒必要對西華山進行六路圍攻啊,西華山有什麼好攻的?他要創造戰績,轉過臉西北方向是我國軍齊裝滿員的一個師,他就算集中力量打我一個團,那也是正經的戰役啊! 章林坡的臉色極其難看,呼啦一下把楊邑的彙報材料摔在他的面前說,老楊你是被鬼子嚇破了膽還是被那個袁春梅嚇破了膽?此事不再提了,你的當務之急就是籌備公審大會,一招封喉,把淮上支隊給我搞臭。 楊邑說,聽說到公審大會那天,如果還是找不到陳九川,淮上支隊打算讓他的團長出庭,判定陳九川的罪行,由鄭秉傑承擔。 章林坡說,我也聽說了,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陳九川不能到場,本身就能說明問題,就是把鄭秉傑斃了,淮上支隊的臭名還是不能洗清。 楊邑說,我擔心會不會節外生枝,再說,就算陳九川有過,真的把鄭秉傑殺了,輿論也不會傾向我們。 楊邑當然不知道,章林坡之所以信誓旦旦日軍不會進攻楚城,是因為他有另外一張王牌。早在前年春天,日本駐屯軍在淮上州慶祝「天長節」的時候,松岡大佐居然派了一個漢奸轉道楚城,給章林坡送了一把鑲著菊花的日本軍刀,另有晚清江淮名畫《釣圖》,這張畫相傳是從皇宮傳到民間的,價值連城。顯然松岡大佐對章林坡有過深刻的研究,知道這是個斂財高手,此來暗送秋波。章林坡自是喜出望外,雖然沒有公開同松岡禮尚往來,卻讓漢奸帶回了一件貂皮大衣,態度已經十分明顯了。在當年春夏兩季,日軍屢犯西華山,章林坡命其心腹團長牛越生率部馳援,卻是隔岸觀火,做做樣子,根本沒有同日軍正面交火。 楊邑的忐忑確實是一時沒有消除。他愁的是一旦真的把陳九川處以極刑,同淮上支隊的關係就徹底破裂了,倘若他的預感成為現實,日軍聲東擊西,突然殺一個回馬槍徑奔楚城,袖手旁觀的將不是國軍,而極有可能就是淮上支隊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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