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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章林坡看著楊邑,就像楊邑的臉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還吸了吸鼻子。章林坡說,老楊,我要說你榆木腦袋,說你不可救藥,你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說,你確實朽木不可雕也。算了,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這個老同學還得給你擦屁股。

  章林坡確實傷腦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戰這面旗幟還得扯下去,給泥腿子培訓軍官的事情還得接著往下做。楊邑是不適合同新四軍打交道的,這個人一根筋,擰起來了,簡單的事情總是被他搞得很複雜,而且性情耿直,現在泥腿子羽翼未豐,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處久了,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厲害的。

  這一回章林坡派了上校副參謀長劉斯武,姓劉的同楊邑完全是兩個做派,圓滑通達,習慣不作為,擅長和稀泥,再複雜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簡單,當初二一二師還是警備旅的時候,受命堅持淮上州抗戰,章林坡曾問計于劉斯武,說國軍兩個建制師守淮上州,日軍只有一個加強聯隊和一個漢奸師,尚且被他們打得屁滾尿流鳥獸散。如今我一個獨立旅,破槍破炮要對付的還是一個加強聯隊,而漢奸部隊已增加到兩個師加強兩個獨立團,我和他怎麼抗衡?時任作戰科長的劉斯武說,以卵擊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雞,雞大啄石,水滴石穿。這句話很有玄機,既奠定了警備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則,又為他不作為的原則提供了理論依據。

  依然是在西華山莊,只是因為楊邑的緣故,獨立團這次對劉斯武等人的禮遇遠遠不如當初,楊邑來的時候,西華山莊的大門是開的,楊邑下榻在西華山莊主樓,裡面有外國進口的盥洗設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華貴,豪華氣派。劉斯武帶著原班人馬,卻只在偏廈提供食宿,東西走向一溜十幾間磚牆草頂的平房,原先是西華山莊堆放物資的庫房,長年沒有人氣,房間低矮,光線陰暗,推門進去,一股黴潮味道撲面而來。隨員向劉斯武紛紛叫苦不迭,劉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前,泥菩薩一樣傻呵呵地微笑不語。

  安置完畢,鄭秉傑親自趕到劉斯武的住處客套說,因為西華山莊是民族士紳的私產,受統一戰線政策保護,雖然莊主遠涉西南,該莊園可以由抗日政府暫用,但是上級指示,只能使用附屬建築,正房不許輕易使用。如此一來,就委屈劉長官了。

  劉斯武依然滿臉堆笑,抱拳作揖說,國難當頭,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很好了。鄭團長不必客氣。你我雖有國共之分,皆為抗日軍人,覆巢之下,同為危卵,唇齒相依,同舟共濟,以後就不要分彼此了。

  鄭秉傑說,我部多為工農分子,大多沒有進過學堂,劉長官此來,倘若按國軍標準篩選,勢必多數淘汰,所以還望劉長官設身處地,循序漸進,助我一臂之力。

  劉斯武說,鄭團長過謙了,貴部成員雖然多數出身農工,但是誠如領袖所言,天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戰,人人有責,更何況貴軍堅持抗戰數年,就是石頭,也煉成了鋼鐵。這些年貴軍轉戰江淮山嶽叢林,戰績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來,無非是因勢利導,總結貴軍經驗,形成系統戰術理論,更上一層樓而已。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花團錦簇,鄭秉傑頓時感到很受用。誰不愛聽恭維話呢?

  當天中午,獨立團罄其所有,在西華山莊設宴為劉斯武接風,席間國共兩軍頭面長官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開訓之前,劉斯武也搞了一個入學測試,但測試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實戰能力。在西華山莊東北的大壩子上修整了一個演兵場,讓三團準備受訓的連排幹部各盡所能各顯神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演示。

  這一下就熱鬧了。只要不搞文化測試,這些泥腿子就成了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殺,有的表演射擊。劉鎖柱自然是表演摔手榴彈,這夥計能用十二種姿勢扔手榴彈,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著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絕倫,令人歎為觀止。

  演示完了,劉斯武把劉鎖柱叫到考評台前,笑呵呵地問,為什麼要倒著往背後扔呢?

  劉鎖柱立正回答,報告長官,打仗的時候,有時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護自己,抽個冷子,我反手扔能夠出其不意。

  劉斯武說,哈哈,很好,很好。誰說沒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關鍵需要點子。文化不是點子,點子卻是文化。又對鄭秉傑說,難怪貴軍打仗鬼斧神工,這些幹部,都很有創造力啊!

  鄭秉傑說,創造力談不上,但是實踐出真知,打仗打多了,確實摸索出一些道道。

  輪到陳九川上場的時候,鄭秉傑介紹說這小子是我們的少年英雄,飛毛腿連連長,還是個神槍手,奔跑中射擊,十發九中。

  劉斯武的興趣更濃了,略一沉吟,叫過一個教官,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教官領命而去,不一會兒準備妥帖,即讓陳九川表演。陳九川表演的是武裝奔襲,三百米的盤山小路,跑三圈回來,案子上的香燭不能熄滅。

  陳九川的裝束由國軍教官親自監督,全身披掛著手提機槍、駁殼槍、手榴彈、大刀、水罐等等。腳下是一雙草鞋。

  此時正值初冬,陳九川穿著單薄的粗布軍衣,卻是滿頭大汗。一聲令下,陳九川縱身一躍,壩子上閃過一道黑影,轉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不久山坡的林子裡傳來大刀的劈砍聲,頃刻之間又傳來槍聲,漸漸地聲音遠去,俄爾複現,陳九川完成了第一圈,在壩子上亮相,緊接著又消失在叢林裡,十分鐘後山下傳來爆炸聲。

  三圈過後,當陳九川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這個剛剛還精神抖擻的半大橛子,已經衣衫襤褸,胳膊上的破布像被炮火撕爛的旗幟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臉上和胸前有幾處明顯的血痕。

  劉斯武揮揮手讓陳九川走近,長時間不動聲色,然後問執行教官,情況怎麼樣?

  教官回答,設置的戰術動作均出色完成,敵情均以處置,射擊三次,目標被擊中。大刀劈砍假設敵,一刀致命。三顆手榴彈準確投入小路東側碉堡,將其摧毀。

  劉斯武側過腦袋,看看身旁的鄭秉傑,鄭秉傑微笑,臉上露出矜持的得意。兩個人一起去看香燭,香燭還剩下三分之一,青煙嫋嫋。

  劉斯武說,陳九川,我且問你,奔襲途中,除了敵情以外,你還看見了什麼?

  陳九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襲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處看見一塊木牌,寫著淮上州三個字,第二圈中間看見樹上掛著一隻日軍靴子,第三圈快要結束的時候,看見路上有一處新土痕跡。

  劉斯武點點頭,又問,你在路上可有停頓?

  陳九川說,在新土前放慢了腳步,並繞行。

  劉斯武說,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陳九川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是,然後抱拳,跑步回到連隊排頭。

  劉斯武含笑問鄭秉傑,鄭團長,你看如何?

  鄭秉傑說,請劉長官指點。

  劉斯武又點點頭說,靜如處女,動如脫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准,悟性如此之高,膽量如此之大,都是劉某聞所未聞的。貴軍有這樣的基層棟樑,實乃國家民族之幸。

  鄭秉傑說,劉長官過獎了。我們是遊擊部隊,兵員多是山民農戶獵戶。公正地說,單打獨鬥各有所長,技術上也能融會貫通,關鍵是戰術水平亟待提高,還望劉長官和各位長官不吝賜教。

  劉斯武說,鄭團長此話見外了。同為華夏軍人,抗敵驅倭責無旁貸。鄭團長可以放心,我等來貴軍領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責。我這裡有一份詳細的施教方案,請鄭團長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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