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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成旅長來看望陳秋石的時候,陳秋石和馮知良正在繪製一份戰術標圖,兩個人一起進入到忘我的狀態。成旅長做了個手勢,讓隨行人員噤聲,他自己悄悄地站在陳秋石的身後,看陳秋石一筆一畫一絲不苟地工作。陳秋石的戰術標圖漂亮極了,僅有的黑紅兩道顏色,在他手下,有粗有細,有虛有實,橋樑、山川、河流、村莊……他甚至不用繪圖工具,僅靠他的手,直線就是直線,弧線就是弧線,精確流暢,中間沒有一點兒敗筆。成旅長看得眼睛都濕潤了,多麼好的同志啊,多麼難得的人才!要是不瞭解情況,誰知道他竟然是個病人呢?

  陳秋石在繪圖的間隙看見了成旅長,他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點遊弋,但他還是放下手中的筆站了起來。

  知道我是誰嗎?成旅長問。

  陳秋石說,知道,旅長。

  知道你這是在哪裡嗎?成旅長又問。

  陳秋石說,知道,在百泉根據地三三六旅旅部。

  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成旅長再問。

  陳秋石說,知道,研究戰例,編寫教材。

  成旅長說,你病了,你知道嗎?

  陳秋石說,請首長放心,我沒有病,我這個人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向後揮揮手,一個參謀趨步上前,將一份作戰地圖展開,放在陳秋石的面前。成旅長逼視陳秋石,威嚴地說,陳秋石同志接受敵情通報,日軍松井大隊並偽軍黃石發部已於昨日黃昏沿平漢鐵路南下,其戰鬥隊形為,松井率本部一二中隊約二百日軍精銳乘鐵甲運兵車,計劃于次日淩晨抵達臨城,左翼第三中隊日軍一百一十人及偽軍一個團約千人沿太臨公路同時到達臨城以南馬河集,右翼日軍加強中隊一百日軍及偽軍一個團約千人已就近徒步前往臨城以西雙溝堡,預計後天拂曉前再開對我臨城根據地「梳篦式」掃蕩。現命你以二團代理副團長身份,率領二團一營、三營,配屬團機炮連,組成特遣支隊,你為特遣支隊一號,晝夜兼程,馳援臨城。兵力火力使用和戰鬥位置、戰鬥時機自行決定,作戰預案一小時後向我報告。聽明白了沒有?

  在成旅長口述命令的時候,陳秋石的眼睛始終在地圖上尋找。他的雙眼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功能,所到之處,那裡的線條和圖形立即就會變成真實的地形地貌,也就是說,陳秋石在看地圖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現地。成旅長說到哪裡,他的目光就落向哪裡。成旅長說完了,他對敵情地形條件也就了然於心了。陳秋石立正回答,聽明白了,堅決執行命令!

  成旅長說,重複戰鬥目的!

  陳秋石說,粉碎敵人的掃蕩,保護臨城根據地。

  跟在成旅長身後的副參謀長說,旅長,你真的讓陳秋石帶隊執行這次任務?事關重大啊,這夥計半是明白半糊塗,萬一出錯怎麼辦?

  成旅長站住,回過頭來問,在剛才的半個小時內,你看見他有一點糊塗嗎?

  副參謀長說,有一句糊塗話,他說他從來不生病。

  成旅長哈哈大笑說,就這一句也算不得糊塗。我跟你說,讓陳秋石指揮打仗,他什麼毛病都沒有了。打上三場勝仗,他百病消除。

  三

  這年初春,淮上支隊得到內線消息,日軍要過「天長節」,淮上州裡來了不少藝伎和樂師,要慶祝「大東亞共榮圈模範鄉村」,瓦埠集也在受獎之列。到了「天長節」的前兩天,又有情報送來,瓦埠集據點將派出日軍一個小隊和偽軍一個中隊護送瓦埠漢奸區長蘇三山到淮上州參加活動。因為瓦埠集在三大隊活動範圍之內,韓子君指示鄭秉傑,消滅這股敵人。

  鄭秉傑於是做了部署,派劉漢民率領一支小分隊先期潛入瓦埠集到淮上州必經之路胭脂河,以碼頭附近的燕子酒樓為據點,作為內應。另以大隊主力埋伏在胭脂河碼頭附近,待打響後一半從水上,一半從旱地圍殲敵人。

  鄭秉傑沒有受過系統的軍事教育,過去一直在韓子君的指揮下打仗,胳肢窩裡過日子還湊合,這次是獨立指揮打仗,意氣風發,難免犯書呆子的毛病。譬如他選擇在胭脂河碼頭襲擊敵軍,就是一廂情願。按他的想法,完全在旱地,鬼子火力猛,鐵皮腦袋不怕打,在旱地裡,遊擊隊員多少還是有些怕鬼子。選擇在胭脂河碼頭,可以避開鬼子火力優勢,同時限制鬼子機動,而開展水戰,是三大隊的強項,遊擊隊員多數來自山區,下河摸魚捉鱉的活計常幹,一旦到了水裡,就不怕鬼子了。

  鄭秉傑只想到了問題的一面,沒有想到另一面。選擇在胭脂河碼頭,鬼子跑不脫了是不錯,但是他也就成了背水一戰。以後國共抗日聯席會議上檢討這次戰例,國軍守備旅的參謀處處長楊邑說鄭秉傑缺乏軍事常識,不懂得給自己留退路。

  胭脂河戰鬥的真實情況確如楊邑分析得那樣,劉漢民他們控制了駁輪,堵死了日軍原信小隊的水上退路,另外又從北邊和東西兩邊佔據了制高點,戰鬥打響後,整個四面圍住。戰鬥進行到七八分鐘,日軍指揮官原信一看情況不妙,趕緊收攏人員,索性不突圍了,一個小隊的日軍和一個中隊的偽軍全部集中在碼頭東側的高地上,居高臨下,機關槍往下掃射,鄭秉傑的四面圍困部隊上不去,打成了僵局。

  這個地方離瓦埠集據點只有十裡路不到,離梅竹圖據點也只有七八裡路。這邊槍炮齊鳴,那邊據點裡的鬼子立即出動增援。鄭秉傑一看,不僅沒有快速殲滅原信小隊,擊斃蘇三山,反而讓原信有了依託,搞了一個固守待援。鄭秉傑腦子發熱,把隊伍集合起來,準備強攻,要在十分鐘之內拿下東側高地。

  就在這時候,有個人跳了出來,說鄭隊長你等等,我帶敢死隊先去把狗日的炸了。

  鄭秉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陳九川。陳九川背上斜插一把大刀,盒子槍吊在肚皮上,兩隻手各拎著三顆手榴彈,後蓋全都打開了。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戰士,這是陳九川組織起來的敢死隊。敢死隊裡有個劉鎖柱,兩隻細腿麻秸稈兒似的,在褲腿裡簌簌發抖,一臉的視死如歸表情,十分滑稽。

  鄭秉傑說,不行,太冒險了!

  黃寒梅嚇得臉都白了,失聲尖叫,我的兒啊,這樣不行啊!

  陳九川橫了他娘一眼說,娘你別管,看我的!

  說完,帶領他的小型敢死隊一頭鑽進通往東側高地的毛竹林。劉鎖柱往前一看,遲疑了一下,也貓著腰跟了上去。

  鬼子的機槍猛烈地掃射,毛竹被齊刷刷地打斷了不少,那幾個戰士被壓制在一個溝坎裡,舉著大槍遠遠地向敵人陣地射擊,效果並不理想。

  鄭秉傑正在尋找陳九川,忽然看見敵人陣地前閃過一個黑影,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鄭秉傑總算找到感覺了,振臂喊道,全體射擊,壓制敵人火力,掩護陳九川!

  鬼子發現有單兵接近,所有的火力都指向陳九川,陳九川倏然不見了人影,跟在鄭秉傑後邊的黃寒梅頓時發出一聲慘叫,我的兒啊,你小心點啊!縱身就要跳出去,被鄭秉傑一把拉住了,鄭秉傑說,九川靈活,你去了反而誤事!

  黃寒梅說,我去吸引鬼子的火力,我要保護我的兒子!

  黃寒梅的話音剛落,只見山坳裡刷的一下又騰起一個黑影,左沖右突,避開鬼子的子彈,眼看就到了敵人機槍陣地不到十米遠了,黃寒梅突然大張著雙臂,手上舉著一件紅布褂子,沖出塹壕,一邊狂奔一邊高喊著,我的兒,當心啊,娘來幫你了!

  黃寒梅這麼一咋呼,遊擊隊愣住了,鬼子也愣住了。遠遠地看見一團紅色在山坳裡跳躍,便有一部分火力向這邊掃射。鄭秉傑紅了眼,也不講戰術了,掄起盒子槍朝身後一揮,喊了一聲沖啊,帶隊向東側高地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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