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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袁春梅起身,緩緩地走到陳秋石的面前,從報紙下面再次抓住他的手,一往情深地說,好了,現在好了,秋石兄,讓我跟你說心裡話吧。我曾經愛過你,發自內心地愛你,現在我仍然愛你。如果你真的是因為我傷了心,那麼就讓我來補償吧,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只要你需要,現在,我就是你的新娘……

  不對!不能這麼做!陳秋石忽然站了起來,抖動著手裡的報紙,旁若無人,大聲喊了起來。

  袁春梅嚇壞了,趕緊抓住陳秋石的手說,秋石兄,我也知道不能這麼做,我完全尊重,不,我堅決服從你的任何決定。

  陳秋石一把甩開袁春梅的手,目光閃爍,聲調焦灼,沖著門口喊道,不,我必須制止,來人啦!

  守候在病房外面的趙子明和田保霖破門而入,一看裡面並沒有異常情況,也是一臉茫然。田保霖問,怎麼回事,老陳你怎麼啦?

  陳秋石說,拿地圖來!

  田保霖說,老陳你冷靜點,這裡是醫院,我從哪裡給你找地圖?

  陳秋石說,那就趕快拿筆來,還有紙。

  陳秋石說得急切,趙子明和袁春梅面面相覷。趙子明說,田大夫你就依了他,給他找筆和紙,看他要做什麼。

  田保霖從自己的白大褂上取出一支自來水筆,又從桌子抽屜裡找出幾張白紙交給陳秋石,陳秋石就再也不管別人了,一頭撲在桌子上,看一眼報紙,畫一根線條,十幾分鐘後,白紙上就出現了一幅作戰示意圖。

  陳秋石畫完,把筆一扔,右手食指敲打著白紙說,同志們看清楚沒有,棗莊攻堅戰的兵力分配應該是這樣的,第一梯隊應該首先渡河,搶佔運河南岸制高點。第二梯隊應該在第一梯隊渡河成功之後,從馬莊沿平漢鐵路南下,在方莊至雷山一線佈防,以阻擊敵主力聯隊。如此,我部方可轉被動為主動,反守為攻。我軍通信裝備落後,分兵突圍乃我大忌。像這樣多頭突擊,很容易被敵各個擊破。棗莊攻堅戰是誰指揮的,為什麼不向我報告?回去告訴成旅長,這次戰鬥得不償失,我方出現了不應有的犧牲,敵人一個日軍中隊只殲滅了不到四分之一,我兩個主力團竟然傷亡過半,這算什麼勝仗?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應該檢討!

  趙子明煞有介事地立正回答,是!

  袁春梅瞪了趙子明一眼說,你怎麼啦,難道你也病了?

  趙子明神秘一笑說,我沒病,老陳的病也快好了。

  二

  趙子明和袁春梅從石門返回之後,第一站就是到三三六旅向成旅長彙報。在石板岩房東家那間充當旅長辦公室的房子裡,成旅長把陳秋石順手畫的那張棗莊攻堅戰示意圖攤開,看得很細,看著看著,一拍桌子說,對啊,這夥計一點也不糊塗啊,邏輯嚴謹,思路清晰,方案可行,戰術上無懈可擊!他發現的問題,正是我們需要檢討的問題。這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啊!如果棗莊戰鬥有這樣的方案,勝利的籌碼確實要大得多。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一個被診斷為精神病的人,在千里之外居然把一場戰鬥分析得如此透徹,這到底是誰出了問題,是陳秋石還是我們?

  趙子明說,在畫這張圖的時候,他明白得很,確實不像個病人。

  成旅長問,醫生的看法呢?

  趙子明回答,據醫院的地下同志說,大夫診斷陳秋石的病既不是先天性的,也不是遺傳性的,有點像急發性憂鬱症,這種病來得猛也去得快,藥物治療是一個方面,重要的是精神治療,必須找到病因,也就是刺激發病的誘因。

  成旅長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地抽煙,不動聲色地看著趙子明。

  趙子明說,誘因其實已經很清楚了,陳秋石同志在參加革命之初,對袁春梅同志有一份愛慕之情,也有所流露。老戰友心上人出現,他過於激動,內心充滿憧憬,可是袁春梅同志結婚了,他思想上沒有準備,所以就……

  袁春梅坐在長條板凳上,一言不發,局促不安。現在,她顧不上考慮自己的面子了,她真心希望能夠找出辦法把陳秋石的病治好,哪怕讓她獻身,她也在所不辭。可是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這一方法已經被證明了不靈。

  成旅長抽了兩根煙,然後站了起來,背起手,踱了一圈又一圈,走到袁春梅身邊說,袁春梅同志,我感到很對不起你,你是無辜的,你一個女同志,無端地被牽連到這件事情上來,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都擺到桌面上來了,讓你受委屈了。

  袁春梅說,首長,我也有責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請首長不要顧慮我個人的感受,我的願望就是陳秋石早日恢復健康。

  成旅長說,那好,我來談談我的分析。中醫講辯證,講陰陽。所謂急發病症,病因應該是激化,比如冷熱相撞,水火相容,悲喜交集,大起大落,從而鬱結。陳秋石發病之前,發生了兩個重大事件,首先是喜。漳河峪戰鬥,他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堅持運用自己的戰術思想,不僅打了一個很漂亮的硬仗,而且創造了本部抗戰以來最有價值的戰術奇跡。據鄭凱南說,陳秋石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啊!接下來,戰鬥勝利了,陳秋石得到的榮譽已經到了巔峰,受到表彰,提升為副團長兼參謀長,到各部隊和抗大分校做報告。可以說,陳秋石在這個階段,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袁春梅同志出現了。金榜題名,他鄉故知,又給陳秋石的感覺增加了溫度,他已經被燃燒得發燙了。可是,一句話使他掉進了冰窟,那就是愛情的失落。

  袁春梅說,對不起,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哪裡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呢?

  成旅長擺擺手說,袁春梅同志,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你袁春梅同志沒有責任,幾乎一點責任也沒有,至少沒有本質的責任。本質的責任在哪裡,當然在陳秋石同志自己的身上。一個人的健康,是由他自己的性格決定的。陳秋石的弱點,就在於他過於專注,他的不自信,來源於他的過於自信。

  成旅長說得很肯定,袁春梅愣住了,趙子明也傻傻地不知道該怎麼接茬。

  成旅長說,好,我們不去深入分析陳秋石同志的性格弱點了。我接著來談談我對治療的看法。按照傳統的看法,解鈴還須系鈴人,這話沒錯,所以我們請袁春梅同志委曲求全去做工作。陳秋石的病,的確是因冷而激起,但是既然已經冷了,重新激起的熱情就是廉價的,效力是微弱的。我們不要忘記了,陳秋石是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自尊心是敏感的,即便他暫時失常,但他不會失態。對不起,袁春梅同志,我這樣說可能不好聽……

  袁春梅說,沒關係,首長看問題入木三分,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成旅長說,根據你們介紹的情況,我分析,治療陳秋石的病並不難。現在我們換一個思路,不是由冷變熱,而是讓熱再熱。一句話,讓他還回到他的燃燒狀態之中。怎麼回到燃燒狀態之中?讓他回到部隊,回到戰鬥指揮當中,讓他連續燃燒一個月,我相信,他的病就會不治而愈!不信你們等著看。

  春暖花開時節,成旅長派人到石門,把陳秋石給接了回來,不放在團裡了,放在旅部當科長。別的事情不讓他幹,就做一件事情,研究百團大戰以後本旅營以上規模戰鬥的戰例。

  坐在戰例材料面前的陳秋石就像換了一個人,兩眼放光,言談舉止無不正常。那段時間沒有人打攪他,為了防止刺激,成旅長關照袁春梅和趙子明暫時不來探望。

  陳秋石獨自享受旅部所在學校的一個單間宿舍裡,伙食搞得很好。有時候端著飯碗,他還在地圖前走神。他把十六份戰例綜合起來分析,清理得頭頭是道。從性質上分,這些戰鬥有攻堅戰,有防禦戰,有遭遇戰。從形式上分,有陣地戰,有遊擊戰,有伏擊戰,還有反伏擊戰。敵我兵力對比,數據一清二楚。地形氣候條件分析,如臨其境。

  旅部先後給他派了兩個助手,都被他攆走了。後來來了一個名叫馮知良的參謀,不說是參謀,說是謄寫員,幫他抄資料,這才留了下來。陳旅長親自給馮知良交代,以後你就是陳秋石同志的貼身副官,他在任何時候講的關於戰術方面的言論,你都要記下來,尤其是翻餅的時候,沒准更有真知灼見。馮知良起先不懂旅長的意思,後來就明白了,旅長把陳秋石當大仙了,大仙犯病的時候,就是他跟上帝對話的時候。陳秋石開始並不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但是馮知良只幹活不說話,不讓插手戰例分析,馮知良就做一些勤務工作,端茶倒水,連陳秋石的衣服都是他漿洗縫補,過了幾天,陳秋石開始跟他討論戰例,居然發現這小子還挺有思路的,這就找到談話對手了,把馮知良當學生對待。

  一個月後,關於這些戰例的成敗得失就整理出來了。陳秋石的思想,馮知良的粗活。馮知良的一筆蠅頭小楷寫得端莊整齊,行文言簡意賅,幾乎沒有一句廢話。跟這份戰例分析相繼產生的,還有一份洋洋灑灑三萬言的《平原作戰日軍戰術特點》,分析在各種條件下日軍的戰術規律,從指揮官的決策模式到士兵的技術和戰術特徵,均有涉及。

  陳秋石的情況,馮知良每天都要向成旅長彙報。馮知良對旅長說,陳副團長很正常啊,除了很少說話,看不出有病啊!

  成旅長說,不要驚動他,讓他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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