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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陳墨涵說:「臺山梘戰鬥之初,你確實有輕視二團的意思。解放戰爭和剿匪,你一直是拿二團開路,把二團打得支離破碎,功勞卻都是一團的。這也正常。一團是你在陳埠縣當大隊長的老底子,是從凹凸山裡帶出來的精銳。雖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于心和於背的肉不一樣厚。大家都是軍人,用兵的時候動的那點小心思,我能夠理解。我再說一遍,臺山梘戰鬥中,你的決策是對的,就是從那一次,我才改變了對你的看法,認為你確實

  具有指揮大部隊作戰的能力了,深謀遠慮,有戰略眼光。不瞞你講,在此之前,我對你的指揮能力是很看不起的。」

  梁必達說:「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讓你這麼深仇大恨?」

  說活間一瓶茅臺已經下去了大半,兩個人都進入了微醺狀態。陳墨涵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直著眼睛盯著梁必達看了一陣,突然湧上了激憤,把酒缸子往小方桌上重重一擲,說:「那好,梁大牙你給我聽著,你——你還記得那條狗嗎?」

  梁必達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稀裡糊塗地問:「狗?什麼狗?」

  兩行熱淚從陳墨的臉上滾滾而下,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半酒醉一半清醒,拍案而起,聲淚俱下:「狗日的梁大牙,你太狠毒了,你知道那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嗎?我的雪無痕,那是功臣啊,你……你狗日的居然用一隻……野狗……殺了它,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劊子手,殺了我的雪無痕,這是你一輩子犯下的最大的罪惡……啊……」

  陳墨涵完全醉了。

  梁必達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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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次「借狗罵人」之後,梁必達和陳墨涵之間的關係居然十分真實地好了起來。再不好起來,就不像話了,兩個光杆司令,棲身在這大山腹地的偏鄉僻壤裡,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就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陰陽怪氣地不理我,我哼哼哈哈地不睬你,也不是個事。眼看都是過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畢竟沒有深仇大恨,說清楚了,該罵的罵了,該道歉的道歉了,彼此心裡的那點疙瘩,也就釋然了。

  晚上躺在床板上,兩個人就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聊共同的故鄉藍橋埠,聊當初各自所走過的路,聊楊庭輝和劉漢英,聊東方聞音和石雲彪、莫干山,聊到悲壯處,兩個人都是無限感慨,聊到傷感處,兩個人都不作聲,淚水卻在不同的臉上同時爬行。因為不在領導崗位上了,用不著謹小慎微彼此戒備了,說話就比較隨便,真話就多了。

  有一次,陳墨涵問梁必達最欽佩的人是誰,梁必達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張普景。」

  陳墨涵說:「我聽說在你剛到梅嶺的第二年,要派你到陳埠縣當大隊長的時候,你提了幾條要求,張普景主張把你斃了。有沒有這個事?」

  梁必達老老實實地回答,「這件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有這個事。這不奇怪。當時我對革命的認識還稀裡糊塗,全域意識很差。我那幾條要求,現在看來,很不恰當,簡直有要挾上級的意思。我為什麼叫他張克思呢?這個人原則性強,他那時候也不瞭解我,把我看得像個土匪,主張斃我,這種事情他能做得出來。我不嫉恨他,不僅佩服他,還感謝他。後來在分區,在旅裡,在師裡,我們一直搭檔。這個人有一點搞得我很難受,就是愛鬥爭。朝鮮戰場上開展『三反五反』,打『大老虎』、『小老虎』,我多喝了幾瓶好酒,多吃了幾頓狗肉,他就發動機關幹部戰士清算我,給我定了個『小老虎』。我在丹東跟蘇聯女人跳了幾次舞,被他知道了,不光是當面警告我不要腐化,還鄭重其事地跟安雪梅談,要她監督我不要犯錯誤。話說得難聽啊,說梁必達同志過去就有前科,是東方聞音把他的心收住了。這個同志要是不管住,恐怕還會在這個問題上栽跟頭,要對同志負責。搞大比武的時候,有一次我下部隊,發現一個排長是個神炮手,一高興,讓團裡獎勵他一條煙,這件事情被張普景知道了,在黨委會上提出批評,說是搞物質刺激,亂定獎勵標準,給團裡出難題。他收拾我的事多啦。」

  陳墨涵說:「如此說來,張普景同志真是為革命立了大功,單是制約你這一條,就立下了汗馬功勞。恐怕也只有張普景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跟你鬥爭。他不怕你。」

  梁必達說:「其實張普景這個人,是很好對付的。他跟我鬥了幾十年,沒有把我鬥倒,我卻掌握了跟他鬥爭的藝術。很簡單,這個人雖然也搞安眼線聽小報告的特務工作,但有一條,他死抓證據,哪怕他已經感覺到那件事就是你做的,只要抓不住證據,他就不開火。他是個真革命。」

  陳墨涵笑道:「你說的這個簡單還真不簡單。誰能保證自己犯錯誤落不下證據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你有問題,總是要留痕跡的。」

  梁必達說:「對啊,所以說跟張普景在一起你就會緊張。他神經過敏,動不動就念你的緊箍咒,你就得嚴格要求嚴格律己,你就不敢胡說八道胡作非為,這也是當初楊庭輝和王蘭田他們硬要把張普景和我綁在一起的原因。我就是被這個老頑固磨出來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一套在我梁必達身上行,在別人的身上不行,在戰爭年代行,在和平建設時期吃不開。他死板教條認死理,把重要位置交給他,他會搞得一塌糊塗。他誰都反,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子。副軍長他懷疑拉幫結派,後勤部長他懷疑經濟有問題,政治部主任他認為原則性不強,幾個師長政委都怕他。那怎麼行啊?人無完人金無赤足,誰敢拍著胸脯說他就沒有一點私心?誰敢憑良心講他一輩子都不做幾件錯事壞事?跟這個人在一起,你成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只要發現問題,他就公開批評,醜事髒事全兜出來,一點不給面子,那誰還敢跟他靠近啊。你這個白匪假清高,好多事你不參與,所以你不知道,機關好多人暗地裡喊他張老虎。所以說,我們兩個搭檔,雖然他是政委,但大政方針還是由我來把,戰爭年代是這樣,和平時期還是這樣,上級也是這個看法,默許。套用一句領袖的話說,這個人不可不用,不可重用。為什麼說不可不用呢?因為有他在,部隊有正氣,歪風邪氣抬不起頭,我們大家都少犯錯誤。但又不能重用,他一切都要求規範,執行政策命令一點靈活性都沒有,能把工作做好嗎?都像這樣工作,還要我們這些領導幹部幹什麼?上級一個文件下來,一個命令下來,一絲不苟照著辦就是了,不照辦的撤職殺頭不就得了?可是革命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具體的細節,具體的問題,盤根錯節糾纏不清,需要具體的人根據具體情況採取具體方法疏導解決。如果都按張普景的來,不知道要撤掉多少人。」

  陳墨涵說:「聽梁大牙一席話,勝讀十年馬列書。梁大牙能從一個二流子當到解放軍的軍長,不能不說有張普景的一分重要功勞。」

  梁必達說:「我抗議,我不是二流子。但你說張普景有功勞,這話你說對了。我這個人,確實有點匪氣霸氣,還有點軍閥作風,一般的同事是不敢輕易翻我眼皮子的。記得有一次因為一個幹部的任免,我們兩個人爭了起來,我堅持要提,他堅決反對,桌子都拍了起來。他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任人惟親,還說他要堅持到底,他說我死都不怕還怕你梁大牙?他媽的他一上火就喊我梁大牙,急眼了就不顧影響。後來還是我讓步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張普景這樣的人跟在屁股後面找我的事,挑我的茬,我還真有點把握不住自己。只要張普景跟在後面,我就要小心一點,凡事三思而行,不敢為所欲為,不讓他抓住把柄。你們都看出來了,張普景一直是我的對立面,可是這個對立面難得啊,他不搞陰謀詭計,他面對面地搞你,那你還有什麼話說?可以這麼說,沒有張普景幾十年來如一日地捋我的辮子,那就不知道要犯多少錯誤。可惜啊,可惜,我的好對立面啊,他再也不能跟我鬥爭了。我是多麼希望他還活著,還站在我的面前,還雞蛋裡面挑骨頭找我的茬子。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真是對不起他,一個軍事主官,有這麼一個政委,那真是托馬克思的福,給了我一個張克思。往後,就是再讓我當個師長軍長,恐怕也很難有這樣的好政委跟我搭檔了。,沒有一個好政委,軍長師長好難當啊……」

  梁必達說不下去了,陳墨涵知道他是在抹眼淚——落到這步境界,梁必達的傷感是:真實的。

  陳墨涵說:「那時候,我在舒霍埠那邊就聽說了,說你們內部很複雜,有什麼江淮派凹凸派之分,沒想到你這個凹凸派和張普景那個江淮派最後竟是這樣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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