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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這支曲子梁必達剛開始聽還覺得挺有味道,抑揚頓挫緩緩急急的,很有聲勢。聽一百多遍了,就煩透了,有時候聽得火冒三丈,命令道:「你就不能拉個別的?拉個《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啊。成天拉這個破曲子是個什麼意思?」

  陳墨涵壓根兒就把他的命令當放屁,陰陽怪氣地說:「我只會拉這個。再說別的我也不想拉。你嫌煩,你可以去住高幹賓館嘛。」

  梁必達無奈,只好忍氣吞聲。是啊,你以為你還是軍長啊?都菜農了,要是連軍裝也不讓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農民有什麼兩樣?有人給你拉個曲子,就算不錯的了。

  在這裡,不僅他梁大牙牢騷滿腹時常罵人,連一向堅決反對非文明語言的陳墨涵都開始罵起了粗話。軍長和軍參謀長離開了那所曲徑通幽而又壁壘森嚴的軍部大院,大家同樣都是光杆司令,縱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也施展不開。說髒話粗話不一定是有針對性的罵人,往往是一種娛樂活動。

  這晚陳墨涵態度較好,似乎願意同梁必達交流了。聽了梁必達真誠的憂慮,陳墨涵笑了笑,說:「嘿嘿,有了機會,我把你這話說給江古碑聽,他要是不給你安個散佈流言蜚語誣衊大好形勢的罪名,你打掉我的門牙。」

  梁必達說:「早知道江古碑這小丑如此狠毒,那時候真應該把這個狗日的幹掉。掐他個小臭蟲,還不跟放個屁一樣,說放就放了。」

  陳墨涵說:「這樣說來,當年李文彬果然是你借刀殺人幹掉的了。」

  梁必達怔了怔,笑了,說:「這事像我幹的,我也可以幹得出來,但是我沒有幹。為什麼呢?第一,我那時候已經是分區司令員了,犯不著跟李文彬一般見識。第二,李文彬雖然有毛病,但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本來並不是窮凶極惡,我只是看不起他,但還不至於殺他。第三,李文彬搞女人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那天跟那個女人有約會。第四,那時候我們跟你們聯手對付鬼子,防奸細是頭等大事,不可能跟漢奸有接觸。」

  陳墨涵說:「你也別謙虛,戰爭是殘酷的,政治更是殘酷的。你借刀殺人,把李文彬搞掉,也是符合邏輯的。」

  梁必達頓時急眼了,歎了一口氣,說:「他媽的連你都這麼認為,那就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沒有證據嘛。」

  陳墨涵說:「可惜啊,張克思跟你鬥了一輩子,也沒鬥明白,他是個真革命,真到了天真幼稚的地步,他從米就沒有把你梁大牙看透,一直到死,他還保你。你梁大牙確實心狠手辣,就沖著張普景為你慷慨一死,你都應該懺悔。」

  梁必達漲紅了臉,忿忿地說:「一派胡言,完全是造謠中傷。我對張普景同志是問心無愧的。」

  陳墨涵說:「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梁必達惡狠狠地盯著陳墨涵,欲待發作,又忍住了,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腔怒火都集中在手上,手裡的鍋鏟子把小鋁鍋鼓搗得遍體鱗傷。

  兔子肉是紅燒的,鯽魚是清蒸的。梁必達原先對烹調一竅不通,這兩年來勞動改造,倒是傾注精力學了一手,兩個菜都做得像模像樣。梁必達把私藏的一瓴茅臺打開,門已表揚自己說:

  「哈哈,好香的菜,好香的酒。」

  這時候,陳墨涵就不客氣,放下胡琴,理直氣壯地坐了過來,拿起筷子,瞄準理想的目標,夾起就吃。

  梁必達一看這架式,說:「且慢。他媽的每次我又買又做,你連聲謝字都不說,吃你不比我少吃,喝你不比我少喝,可是你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我這個軍長倒像是你這個參謀長的勤務兵,你憑什麼?」

  陳墨涵把筷子一放,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是心疼,我可以不吃。」

  梁必達又急了,陳墨涵要是不配合,他孤家寡人,這頓酒喝起來還有個什麼意思?只好又賠起笑臉,低聲下氣地說:「你看你這個人,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嘛,都是我軍的高級幹部了,還耍什麼小孩子脾氣?好好好,我活該伺候你,求求你,咱們一起吃,咱們一起喝。」

  像這樣既花錢又出勞務還要獻殷勤懇求陳墨涵共進晚餐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誰讓他梁必達耐不得寂寞呢?陳墨涵擺足了譜,這才重新端起盛酒的軍用茶缸,不理會梁必達碰杯的意思,咕咚一下幹了一大口。因為菜好酒好,雖然話少,但陳墨涵的情緒還算好的。

  悶悶地喝了一陣子,梁必達說:「老陳,咱倆在這裡勞動兩年了,兩年我都在反省,你說,我們革命革了一輩子,落到這步田地,算是怎麼回事啊?」

  陳墨涵仍然不理,逮住半截兔子腿棍,手摳牙拽,不擇手段地盤剝。

  梁必達又說:「我今天別的不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對我很有意見?」

  陳墨涵說:「當然有意見,沒意見我會不理你嗎?」

  「咱們都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的直漢,有話說到明處,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

  「蛇打的洞蛇清楚。你做了哪些對不起人的事,你自己還不明白?」

  梁必達說:「我不明白。是不是東方聞音犧牲的時候我罵了你,你還耿耿於懷?」

  陳墨涵半天不吭氣,直到啃光了肉,把白森森的骨頭一扔,才說:「東方聞音犧牲,我跟你一樣悲痛,你雖然裝瘋賣傻耍了二百五,但是可以理解。我不計較你。」

  梁必達又說:「那就是臺山梘戰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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