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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再問再答:「沒有。要命一條,要瞎話沒有。」

  造反派惱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再次落在張普景的身上。

  打了一陣,再問:「梁必達是不是反動派?」

  張普景被兩個人扭著胳膊,直不起腰,掙扎著抬起頭說:「梁必達有缺點,也有錯誤,但梁必達不是反動派。梁必達是人民解放軍的軍長,是党和軍隊的高級幹部,我沒有看見中央軍委的文件說梁必達是反動派,不予承認。」無論拳腳怎樣猛烈,張普景自始至終一句話:「說梁必達是反動派,我必須看到中央軍委的文件,否則不予承認。」

  幾個回合下來,造反派不問了,張普景也不答了。起先,造反派以為他是裝死狗,後來,擔任「土飛機」第一駕駛員的造反小頭目覺得不對勁,把手伸到張普景的鼻子底下摸了摸,氣倒是還有,人卻暈過去了。造反派頭目當機立、斷,給江古碑打了個電話,江古碑指示說:「首先搶救,這個人一定要搶救過來,他知道的東西很多,只要把他攻下來,就能炸翻一大片。」造反派頭目秉承江古碑的旨意,將張普景送到郊區一個醫院裡秘密關押起來,為了防止「劫獄」,對外乾脆說死了。

  134

  梁必達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最後向「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提供他當年設圈套讓李文彬鑽罪行證據的,竟然是朱預道。朱預道在北京開會期間,受到了當時在「中央文革」任職的某某首長的接見,某某對朱預道說,梁必達不是個好人,搞大比武的時候,跟某某跟得最緊,不聽某某某的招呼,是個土匪頭子。我們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梁必達這樣的人拉下來,把軍權奪回到革命派的手裡。

  至於說在大比武中梁必達是怎樣緊跟某某的,又是怎樣不聽某某某招呼的,朱預道不清楚具體情況,因為當時他正在南京軍事學院深造。

  某某又說,某某某講了,梁必達的問題一定不能放過,以打倒為原則。凡是跟梁必達關係密切的人,都要一查到底。當然,站錯隊了不要緊,允許同志犯錯誤,犯了錯誤能夠改正就是好同志,還可以重新回到正確的路線上來,還可以繼續掌權。

  朱預道在整個開會期間,受到這個代表著正確路線的首長秘密接見達七次之多,每次都有新的情況:某某軍區的某某某拒不交代問題,服毒自殺了。某某某師的政委黃某某,對抗運動,被群眾專政了。某某省軍區的副司令員趙某某鎮壓群眾運動,已被「中央文革」下令槍斃了。幾個回合下來,朱預道被折騰得心驚肉跳。最後一次,某某首長向朱預道交底,梁必達是死老虎一隻,連某某某都發話了,必須拉下馬。某某首長要求朱預道愛

  憎分明,立即同梁必達劃清界限,揭發梁必達的歷史問題。

  朱預道汗流浹背地說,我不知道梁必達歷史上有什麼問題。

  某某首長冷冷一笑,說:「抗戰期間,凹凸山地區一個縣委書記被俘,就是梁必達和他手下一個縣大隊長蓄意製造的陰謀事件。我們手裡有材料,是從日軍諜報機關裡繳獲的。梁必達等人不僅製造了李文彬被俘的陷阱,還同國民黨軍劉漢英部勾結,通過國民黨的情報站,聯合編織了李文彬叛變的謊言故事。事實上,李文彬並沒有叛變,李文彬同志在日寇的魔掌裡堅貞不屈,至死沒有說出我軍情報。李文彬同志是死在國民黨軍特工人員高秋江的手裡,高秋江是奉劉漢英的命令替梁必達殺人滅口的,他們製造了所謂的李文彬叛變的假像,就是為了挫傷一大批反對梁必達軍閥作風和同國民黨軍勾結的革命派的積極性,為梁必達一手遮天坐山為王鋪平道路。現在,鐵證如山,難以抵賴,梁必達的問題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而上升到了敵我之間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高度上來了。至於當年那個協助梁必達實施陰謀的縣大隊長是誰,你朱副軍長恐怕比我們更清楚。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

  朱預道聽天書一般聽完某某首長的話,驚駭不已。他沒有想到那段已經封存了的歷史又被抖摟出來,而且完全變了味。

  李文彬被國共兩方特工組織聯手除掉是不假,但那完全是為了戰爭需要,而且是在獲悉李文彬確實叛變之後。至於說借刀殺人,現在聽某某首長一說,似乎還真像那麼回事。李文彬到崔家集的時候,是他朱預道派一個班跟著去的。如果某某首長手裡真有所謂的證據,最逃不了干係的還是他朱預道。如此一想,就不禁冷汗直冒了。

  這個被暗示為「協助梁必達實施陰謀的縣大隊長」的人反復權衡,越想越怕且不說李文彬這檔子事,現在的造反派簡直比特務還要特務,火眼金睛,飛簷走壁,沒有問題他挖地三尺也能給你挖出一卡車問題來,更何況誰能保證自已不犯一點錯誤呢,他不瞄上你算你走運,只要他瞄上你,你就跑不脫。

  不久,就從軍裡傳來陳墨涵被造反派打斷肋骨、張普景猝發心肌梗死的消息,朱預道的精神防線終於崩潰了。

  現在不是戰爭年代了,戰爭年代光棍一條,把腦袋掖在褲腰上,打死拉倒,二十年還是一條好漢,那是幹革命。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反革命,要是抱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是死有餘辜遺臭萬年。更何況還有老婆孩子都要跟著受累呢。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在離開北京之前,朱預道向某某首長表了態——堅決站在革命的一邊,揭發梁必達的問題。根據某某首長的指示,朱預道回到軍裡之後,就給D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江古碑打了電話,秘密談了一個多小時。就這一個電話,梁必達就在劫難逃了。

  造反派神通廣大,加之不屈不撓,很快就探知梁必達棲身的地方,但由於部隊保護得嚴密,一時難以下手。

  問題是梁必達此時還是一軍之長,要管理部隊。主持工作的第一副政委死了——梁必達得到的消息就是這樣的——參謀長被打斷了一根肋巴骨,他作為一軍之長、軍黨委書記,老是東躲西藏不是個事,也不是他梁必達的秉性。倘若不是竇玉泉對他採取了軟禁措施,他早就在造反派的面前亮相了。

  梁必達被抓是朱預道下的誘餌。

  江古碑見梁必達隱蔽很深,又有竇玉泉力保,並且動用了武裝,下手不得,很是著急。後來便出主意讓朱預道以主持工作的副軍長的名義,給梁必達秘密地打了個電話,說是某某某某戰備通訊設施遭到了破壞,必須採取緊急措施,請軍長于某日某日寸趕到現場,要向國務院和軍委報告。

  朱預道起先非常猶豫,給江古碑打電話出具那個證明,他已經是出賣了良心,再「引蛇出洞」抓梁必達,實在是下不了手,但他架不住江古碑堅定不移的思想工作。

  江古碑說:「梁必達現在已經是病老虎了,不過他這個病老虎不是一般的病老虎,既然他病了,就要乘勝追擊,把他往死裡整。不然的話,要是等他回過神來,恢復廠元氣,你我就是死路一條。」江古碑是鐵下一條心要報凹凸山一箭之仇了,必欲置梁必達於死地而後快。

  朱預道雖然不至於想把梁必達往死裡整,但是隨著運動的深入,他越陷越深,不僅揭發了梁必達,還揭發了陳墨涵在起義的時候借追敵之手殺害東方聞音的罪行,揭發了竇玉泉貪污了一百件軍大衣和一萬斤糧食送給他家鄉的罪行。張普景的問題他沒有揭發,因為張普景的反已經用不著再造了——他也認為張普景死了。

  到後來,為了徹底打消朱預道的顧慮,斷其退路,使他義無反顧地「站到革命的一方」,江古碑當著朱預道的面同北京的某某首長通了電話,然後又讓朱預道聽電話。一聽到某某首長的聲音,朱預道就身不由己了,顫抖著說:「我執行,我執行,我堅決聽首長的指揮。」

  某某首長說:「搞倒了梁必達,軍裡的工作就由你來主持,先代理軍長。」

  朱預道當時聲淚俱下,放下電話,擦乾眼淚,抽了一支香煙,便要通了梁必達的電話。

  梁必達一聽某某某某戰備通訊設施出了問題,再也坐不住了,讓警衛員拿來了手槍,說了聲「誰擋我我斃了誰」,然後大義凜然地離開了醫院,驅車趕往某某某某戰備通訊工程施工處。

  這一露面,就被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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