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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梁必達那時候很在乎體面,自己麾下出了個典型,當然也能為他的體面再增加幾分體面,所以就沒把陳墨涵的話當回事。

  沒過多久,政委張普景把電話打過來了,梁必達起先還以為他是報喜的,張普景卻恨恨地說:「假的,假典型。我當時就覺得有疑點,可是軍裡和軍區兩級工作組硬著頭皮昇華,搞出了這麼個假典型。現在我們調查清楚了,火是他自己放的,證據確鑿。」

  梁必達大吃一驚,怔了半晌才說:「那怎麼辦啊,這不是天大的醜聞嗎?保衛科那群混蛋都是幹什麼吃的?」

  張普景說:「現在是騎虎難下了,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要商量商量怎麼辦。」

  梁必達問:「老竇是什麼意思?」

  張普景說:「老竇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嗎?榮譽面前有點患得患失的,含糊。」

  張普景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梁必達離職學習,竇玉泉代理師長主持工作,就在這個期間,出了個先進典型,當然是天大的好事,由此將「代」字去掉都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又推翻了,形勢馬上就會急轉直下,姑且不論去掉「代」字,甚至連個人品質都會遭到上級的懷疑,反而還要吃這個典型的虧——他自然是竭力想保住了。

  梁必達又問:「你的意思呢?」

  張普景說:「那還有什麼說的?弄虛作假,欺騙上級,還差點兒真的製造一場火災。我的意思是,向上級彙報真相,師黨委作檢討,這個班長品質惡劣,開除軍籍,押送原籍。」

  張普景原以為梁必達會明朗地支持他的態度,但他想錯了。

  梁必達半天沒吭氣,又問:「還有誰知道真相?」

  張普景說:「除了保衛科長和小蔡,就是連隊的連長指導員了,常委裡目前也只有我和老竇知道。」

  梁必達又是長久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老張,木已成舟,這件事情影響太大了,我看,還是維持現狀吧?」

  張普景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回輪到他不吭氣了,在電話的另一頭迷迷糊糊地聽梁必達解釋:「這個班長的做法是錯誤的,但是,他畢竟是個戰士,還年輕。如果把真相捅出去,師裡作個檢討也就過去了,大不了處分幾個人,可是這個戰士就徹底毀了,弄得不好自殺都是有可能的。再說,他這樣做,雖然動機不可告人,但也有值得諒解的地方,他是要求進步嘛。我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就不要擴張了,內部掌握,降低宣傳的調子,年底讓這個戰士正常復員。」

  張普景急了,說:「老梁,這樣做是不負責任啊,怎麼能這樣處理問題呢?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這樣卑鄙的行徑,這樣醜惡的靈魂,不處理,反而姑息養奸,這哪是我們共產黨員應有的原則啊?」

  張普景說著說著就火了。

  梁必達卻沒上火,說:「老張,問題都有兩個方面,就算是假的,可是已經宣揚出去了,已經是典型了,是學習榜樣了。我們暫時遷就一下,給全軍區送出一個典型,貢獻比錯誤大。再說,現在全軍都在學習的那幾個典型,你能保證都是真的?你能保證他們所有的事蹟都是真的?……」

  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張普景就把電話摔了。

  梁必達愣了一陣,覺得問題沒解決,確實棘手,正琢磨對策,電話又打過來了,還是張普景。

  梁必達也火了,說:「我已經脫產了,師長是老竇代理,黨委書記是你張克思代理,你們看著辦吧?」

  張普景說:「我是先跟你通個氣,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還是堅持,一,披露真相。二,師黨委集體檢討。瞞上欺下的事,我張普景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了,我的眼睛裡就容不得沙子。我不怕丟人,也不怕撤職,堅持真理,義不容辭。」說完,聽梁必達久無反應,又說:「老梁,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我希望你能支持我。你是已經脫產了,就是承擔責任,也是我負主要責任,但我需要的你的支持。」

  梁必達當然不會馬上表態,想了一一會,問道:「這件事情是誰挑起重新調查的?」

  張普景說:「當然是我。」

  梁必達在電話裡牙疼似的哼了幾聲,又問:「這個調查經過黨委集體研究了嗎?」

  張普景頓時語塞,心裡暗罵,沒想到狗日的梁大牙現在這麼狡猾,事情沒有搞清楚,能拿到黨委會上研究嗎?可是不研究,擅自調查一個已被軍和軍區兩級認可的典型,似乎又有些另搞一套的嫌疑。

  果然,梁必達開始進攻了,說:「老張我看你是搞鬥爭搞出癮了,現在又打進二師的內部了。你搞這一套有經驗,那你就按照你的戰術來吧。我不表示任何態度。今天這個電話權當沒打。以後有人問我,我會否認的。」說完,連再見也沒說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張普景當時氣得臉色鐵青。

  這件事情最後還是以張普景的意見占了上風。張普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召開了黨委會,將保衛科重新調查的材料公佈於眾,大家都傻眼了,既然公開化白熱化了,誰也不敢再說保典型的事了,二師建師以來史無前例的一樁醜聞終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129

  後來梁必達和陳墨涵學習結束回來,軍以下班子調整,竇玉泉到軍裡當副參謀長,軍黨委考慮梁必達和張普景之間矛盾較大,尿不到一個壺裡,動議把張普景調到另一個師去工作。又一個出乎張普景意料的情況是,梁必達主動找到了軍長楊庭輝和政委王蘭田,彙報了張普景曾經給他打的那個電話,也承認了自己的本位思想和「不健康意圖」,滿腔真誠地說:「雖然二師犯了錯誤,但是老張沒犯錯誤。如果不是張普景同志堅持原則,說不定二師還蒙在錯誤的鼓裡。我本人請求繼續同張普景同志一起工作。」

  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也都襟懷坦白了,但是,已經轉業到軍部所在地D市擔任農業局局長的江古碑有一次到二師看望張普景,又把這攤雞屎挑起來了。

  在談起老同志的關係時,張普景愉快地說:「媽的,梁必達這個人,現在也學會見風使舵了。狗日的腦子轉得快,進步很大。」

  江古碑說:「這個人粗中有細,以粗遮細。在凹凸山,我們都被他玩了。單說一件事,那次李文彬被俘,老竇讓部隊把炮都架上了,他就是不讓打。我就不相信他是為了顧全同志的生命,我看他是居心叵測,他是料定了李文彬受不了老虎凳,故意讓他當叛徒,給我們這些人難堪,出我們的醜,掃清障礙。」

  張普景聽了此話,當時一愣。他知道江古碑在凹凸山被梁必達捋軟了骨頭,現在到地方工作了,腰杆硬朗了一些,時不時地在老戰友的面前談談對梁必達同志的看法。當年,梁必達不讓開炮,張普景當時沒有來得及多想,認為梁必達那樣做也未可厚非,甚至體現了胸懷。是啊,自己的同志還在敵人手裡,怎麼能頭腦一熱就讓他跟敵人同歸於盡呢?但是,事情過後,諸多疑點就出來了,但是幾十年都沒有找到證據。再說,梁必達當時說

  是為了保全同志的生命,你也沒有證據說他別有用心,怪只怪李文彬是一攤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張普景對江古碑說:「這事小要再說了,怎麼說都說不出梁必達的問題。現在大家在一起工作,不利於團結的話少說為好。不要把自己的同志想得那麼壞。」

  江古碑說:「也不要把他想得那麼好。在凹凸山,他說我們整他。我們是整過他,但我們整他是上級佈置的。他就沒整過我們?他整人是用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張普景不悅地說:「什麼我們你們的?都是同志。老江你有些思路不對頭,狹隘。同志之間不能嫉恨雞毛蒜皮,工作為重,大局為重。」

  江古碑見話不投機,知道張普景同梁必達明爭暗鬥,頗為謹慎,笑了笑,便不多說了。

  130

  梁必達是在朝鮮戰爭爆發之前同安雪梅結婚的,婚後先生了個兒子,繈褓之中就有些膀大腰圓的態勢,還長了一雙比較可觀的招風耳朵。

  滿月那天,給兒子取名字的時候,老戰友聚在一起,提議了不少,文的雅的都有。梁必達盯著兒子左看右看,說:「什麼梁建設梁發展的,你叫他建設他就好好建設啦,你喊他發展他就能發展啦?唯心主義。我看來個實事求是的,這傢伙耳朵大,就叫大耳朵得了,梁大耳朵。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後代會打洞。眼大觀六路,耳大聽八方,我是梁大牙,一輩子幹得不差。兒子叫梁大耳朵,也算是子承父業。」

  安雪梅已經習慣于梁必達的武斷了,但是前來恭賀的老同事老戰友們卻紛紛抗議,認為這個名字實在不成體統。客人當中數張普景資格老,比梁必達大幾歲,參加工作就更早,可以倚老賣老,經常同梁必達分庭抗禮。這些年張普景老得比較快,頭上一頭花發,眼上一副老花眼鏡,四十多歲的人,加上個頭不高,一副精瘦的坯子,倒有五六十歲的形象——他自己開玩笑說,跟梁大牙搭夥計,我的青春都被他消耗掉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好像還不太樂意跟梁必達分道揚鑣,兩個人爭爭吵吵,還是把一支部隊帶得生龍活虎。

  張普景說話向來不客氣,說:「豈有此理!什麼梁大耳朵,像個人名嗎?你有那顆大牙是舊社會造成的。現在是新社會了,怎麼能叫梁大耳朵呢,還想當山大王啊?咱們扛槍吃糧的後代,還是要走革命這條路,我看這樣,叫尚武,這才是子成父業。」

  梁必達撓了撓頭皮,覺得張普景取的這個名字比其他人取得對味一些,就說:「好,聽政委的,就叫梁尚武。但小名還叫梁大耳朵。」

  那段時間,由於方方面面的關係都比較順利,經濟建設氣氛濃厚,幹部們也都安居樂業,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各項工作都朝氣蓬勃。那些日子,也是張普景和梁必達在互相搭檔上有史以來的黃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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