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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101

  是深秋季節了。

  這天是個好天氣。湛藍的天空上有一輪耀眼的太陽,太陽邊上有幾縷淡薄的白雲,白雲下面群山起伏,峻嶺嵯峨林莽葳蕤。在梅嶺的綿延山脈之下,一條盤山河流割裂出一塊小型平原,站在坡上看去,倒是一馬平川。

  梁必達的心情很愉快,腰際別著一柄小巧的雪萊牌手槍,身披黃呢子軍大衣,騎著一匹戰馬,一馬當先,在川原上縱情馳騁,軍大衣被撲面而來的秋風掀起,在馬背上高高飄揚,猶如獵獵作響的錦旗。

  他的戰馬和他一樣高大傈悍。這棗紅色的戰爭寵兒滾瓜溜圓,光滑而齊整的鬃毛猶如凹凸的銅鏡,光澤燦爛。這是半個月前他率部攻打日偽曷蘇據點繳獲的重大戰果——原來的那匹老馬被他下放給分區伙食管理員老韓頭了。

  連續十幾天,梁必達幾乎天天遛馬,意氣風發地沉浸在征服和駕馭東洋雄性的亢奮之中,特別是當駿馬從山巒的溝壑淩空飛躍的一刹那,他會在呼嘯而過的風中抽出戰刀,在空中旋轉揮舞,並伴以雷霆般的吼聲。

  那種快感是巨大的,是前所未有的。身後,一個騎兵排緊緊簇擁,騎兵的後背上斜橫著鋥亮的馬槍,前胸束著牛皮子彈帶,子彈帶上一律斜插著瓦藍面兒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馬蹄急如碎雨,踏在土石摻雜的原野驛道上,濺出一路流星。馬隊如同滿弓射出的箭鏃,在藍天麗日下橫空穿過。當真是一腔豪情八面威風。

  天氣好極了,戰馬好極了,心情也好極了。但今天之行不是遛馬。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裡,八路軍凹凸山軍分區司令員梁必達率領幾十鐵騎縱橫於阡陌之上,可不是為了好玩。這次行動可以看成是一個儀式,他是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迎接東方聞音的。

  東方聞音到江淮軍區受訓兩個月,對於梁必達來說,是漫長而又充滿渴望的。彼此有情,都在心裡,平時不起漣漪,遮掩得風平浪靜,一旦分手,才知道心底裡那一爐烈火灼得靈魂何等疼痛。

  在三分區的駐地眾興集,梁必達同東方聞音會合了。同東方聞音一起被梁必達接到梅嶺的,除了江淮軍區派來的一個警衛排,還有一個鼻子碩大頭髮金黃的洋人。梁必達同東方聞音握手的時候,洋人在一旁咧著嘴笑,樣子傻乎乎的。梁必達握著東方聞音的那只親愛的小手,心裡卻在納悶:媽的,早就聽說中國來了很多外國鬼子,怎麼東方聞音也領了一隻猴?

  東方聞音介紹說,這是盟軍派來的觀察員約翰遜先生,是到凹凸山抗日根據地來考察的。然後又對梁必達說了句悄悄話:「約翰遜先生這趟來很重要,如果我們和山那邊的劉漢英發生衝突,這位洋老兄要起調解作用。」

  梁必達疑疑惑惑地上下打量約翰遜,發現這位洋老兄確實難看,鼻子眼睛嘴巴都長得怪裡怪氣的,渾身還毛茸茸的,站在近處一聞,身上好像還有狐臭味兒。而東方聞音出山受訓兩個月,臉上似乎豐潤了些,眸子也更加水靈了,渾身透著遮掩不住的青春氣息。在梁必達看來,東方聞音跟這個洋鬼子站在一起,兩相比照,真正的天壤之別。

  要是退回三五年,梁必達一見到這樣的傢伙,沒准會揍他一頓,哪怕人家沒惹他,單憑那稀奇古怪的長相,也是挨揍的理由。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梁必達是雄踞凹凸山一方的八路軍長官了,並且是個文化人了,自然不會毫無道理地打人,尤其是洋人。

  梁必達迅速就找到了感覺,並把握住了對這位約翰遜先生的態度分寸,沒有同東方聞音繼續保持親密的握手關係,轉而將手伸向約翰遜,滿心膩味又滿臉堆笑,彬彬有禮地說:「歡迎約翰遜先生到我們凹凸山作客,我和我的部隊將會成為你親密的朋友。」

  東方聞音在一旁暗暗驚詫:呵,這個梁大司令,還真不能小看,不僅打仗有兩下子,居然頗有外交風度。別看這兩句話很平常,沒有一定的素質,一般的泥腿子工農幹部還真說不出來,而從梁必達的嘴裡說出來,既得體又流暢。

  梁必達跟約翰遜表示了禮節,情不自禁地向東方聞音睃了一眼,見東方聞音喜滋滋地向他眨了眨眼,並且暗中豎了一下大拇指,心中更是春風得意。

  沒想到那只「猴」還會說人話,而且會說中國話,說得抑揚頓挫,上氣不接下氣。

  「OK,中國的,八路軍,為了,國際的,反法西斯鬥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代表,美利堅合眾國,觀察團,向貴軍致敬。」

  梁必達哈哈大笑,並且很親熱地拍了拍約翰遜的肩膀,拍得約翰遜齜牙咧嘴,繼續賠上傻乎乎的笑臉。東方聞音又介紹說:「位是我們凹凸山野戰軍二旅旅長梁必達同志,他是一員猛將,在抗日戰場上屢建功勳。」

  梁必達吃了一驚,心想這個小聞音是怎麼搞的,我這個地方部隊的分區司令員,怎麼又成了野戰軍的旅長了啊,這不是瞎吹牛嗎?但轉過臉去見東方聞音朝他狡黠地笑,便知道其中必有緣故,所以不敢隨便亂說,於是催促上路。

  上路之後,東方聞音騎上了梁必達特意為她帶來的一匹雪青色的東洋高頭大馬,東方聞音從來沒有駕馭過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免有點怯乎。

  梁必達說:「別怕,為了迎接你,我馴了它半個月,這東洋牲口已經成了中國人民的好朋友,乖得像頭驢。你儘管騎,它要是敢撒野,我一槍崩了它。」

  說完,揚起一鞭,打在雪青馬的肥臀上,雪青馬像是得到了命令,撒開蹄子耀武揚威地沖上了驛道。

  東方聞音體小力輕,坐立不穩,急忙抓緊馬鞍上的扶手,大叫:「梁必達快來,我要摔下去了。」

  梁必達愉快地大笑兩聲,兩腿猛擠座下棗紅馬腹,追了上去。兩馬並駕齊驅,梁必達扶著東方聞音的後背,一嗓子吼得氣壯山河:「同志妹你莫害怕,天塌下來有梁必達,地陷下去有梁必達,馬跳起來還有梁必達。」

  約翰遜在後面也騎了一匹黃馬,慢騰騰地追上來,紅光滿面地說:「OK,OK,梁必達先生,是一個,很有浪漫情調,的軍官,這在八路軍的,軍官裡,是,不多見的。我,很欣賞,梁必達,先生。」

  梁必達扭過臉去,沖約翰遜擠眉弄眼地笑笑,並學著約翰遜的腔調,陰陽怪氣地說:「OK,OK,我,也很欣賞,約翰遜,先生。到了我的地盤,我,梁必達,要請你喝酒,吃野兔子。」

  漸漸地,東方聞音適應了雪青馬,臉色恢復了紅潤,梁必達鬆開扶在她後背的手,兩馬並行。約翰遜和警衛分隊知趣地落下一段距離。

  梁必達問道:「東方,你怎麼吹起牛來了,怎麼說我是旅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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