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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於是乎,幾個人跟著梁大牙魚貫進入了草屋,這才發現,宋上大和馬西平也藏在裡面,心甘情願地充當著梁大牙的助手。

  走進裡屋,梁大牙就神氣了,指手劃腳,牛哄哄的一副大有學問的作派。先讓宋上大放下厚厚的棉布簾子,又讓馬西平東塞一下西堵一下,屋裡立馬就暗淡下來,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地上放著兩隻日軍的鋼盔。

  天氣本來就熱得要命,屋子裡又讓梁大牙之流堵得密不透氣,楊庭輝便有些受不了,不斷催促:「梁大牙你快點搞,我可受不了你這份罪。」

  梁大牙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技術活,急是急不來的。」

  東方聞音站在一邊直想笑,終於就笑出了聲。梁大牙說:「別笑,一笑我心裡就慌,就算不好時間了。」

  東方聞音於是不出聲,只在心裡暗樂。

  進入尖端技術階段了,這時候別人都插不上手,只有梁大牙一個人頗像回事地忙活。只見他兩手並用,先將像片紙丟進一隻鋼盔裡,用棍子搗了搗,嘴裡依然嘰嘰咕咕。片刻又將像片紙撈起來,丟進另一隻鋼盔裡。梁大牙撅著屁股看了一會兒,再直起腰來腰杆就硬朗了,嘿嘿一笑對楊庭輝和王蘭田說:「首長們可以看了。」然後就叫宋上大:「老宋你把這玩藝兒端到外面去,讓首長們看清楚了,咱可不是瞎吹牛。」

  鋼盔端到外面,果然就見像片紙上出現了人像,雖然有點白乎乎的,但是好歹還能辨出人影,那上面是陳埠縣縣大隊的幾個戰士,正彎腰哈背,持槍撅腚,做匍匐衝鋒狀。

  「這像也是我照的。」梁大牙得意地說。

  楊庭輝長長地出了一口悶氣,一拳捅在梁大牙的肋巴骨上,捅得梁大牙直吸冷氣。

  「啊,梁大牙你還真有兩下子,這麼大的學問你都學來了。你是跟誰學的?」

  梁大牙大言不慚地說:「跟漢奸學的。」然後就把怎樣繳獲日軍的照相機,怎樣派人到洛安州去買藥水和像片紙,又怎樣逼迫俘虜的翻譯官教他沖底片印像片的經過說了一遍,並且說:「人家用的是電燈,咱們沒有電燈,我就動了腦筋,做了這個匣子,借用太陽。昨天才試驗,今天就成了。」

  這一套聽得楊庭輝直眨眼,表揚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鬼點子就是多。」

  梁大牙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叫梁大牙而是叫梁必達了,便鄭重其事地說:「報告楊司令,我從今往後不叫梁大牙了,我改名字叫梁必達了。」

  楊庭輝愣了一下:「嗯哼,你的梁大牙喊起來挺上口的,怎麼說改就改啦?是誰改的?」

  梁大牙說:「是東方政委。」

  楊庭輝掉轉腦袋,瞅著東方聞音說:「梁必達梁必達,哪個必,哪個達?」

  東方聞音回答說:「必然的必,達到的達。」

  楊庭輝又問王蘭田:「王主任你看呢?」

  王蘭田說:「很好,我看就叫他梁必達吧。」

  楊庭輝笑笑說:「好是好,就是太狂妄了。梁大牙的狂妄是從娘肚子裡帶來的,小聞音你怎麼還為虎作倀?我跟你講,梁大牙的進步,有你一份功勞。但是以後,這個人要是狂上加狂,你也脫不了干係。」

  東方聞音羞澀一笑,說:「我是他的文化教員嘛,我以老師的身份幫我的學生說一句話,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他現在有了很大的進步,不會狂上加狂了。」

  084

  談話是單獨進行的。先是楊庭輝同梁大牙——梁必達談,王蘭田同東方聞音談。

  如此一來,就使這次談話顯得異乎尋常地重要和神秘。當然,重要和神秘的只是楊庭輝同梁必達之間的談話,共談了三個鐘頭,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

  王蘭田同東方聞音的談話倒是很輕鬆,像個長輩看望後生,又像是師生之間對於學問的切磋。王蘭田先是充分地肯定了東方聞音的進步,又十分關切地詢問:「你最近都讀了哪些書?」

  東方聞音回答說:「除了學習《論持久戰》,還讀了一些閒書,譬如《詩韻集成》和《閒情偶寄》。」

  王蘭田頗為意外地說:「這兩種書都是談文說藝的,東方同志莫非志在此乎?」

  東方聞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倒未必,只不過我到凹凸山,急急忙忙,許多書都丟了,只剩下幾本。還有一本英人的《莎翁十四行》,閒暇時偶爾翻翻,不甚明瞭,只是覺得趣味有很大的不同。首長國學造詣精深,敬請賜教。」

  王蘭田說:「賜教不敢當,我本來就是教書匠出身,倒也委實有些體會。我以為,《詩韻集成》雖然只是韻學,但是一個『韻』字又有很深的講究。同樣是采韻,有的雖然工整卻不見靈性,有的雖然可見靈性又不見境界,有的有靈性也有了境界,卻又少了美感。妙手采韻三昧,往往韻在韻外,見音見形見神。韻腳如山,神形似水,水無山不存,山無水不秀。中國的文字不同於西洋,西洋字就是字,字裡沒有靈魂。漢字本身卻是同歷史絲縷糾纏的。甚至可以說,漢字是中國歷史的另一條脈絡,所以形態中就有很多蘊含,筆劃之間暗寓情境。

  為什麼說中國的詩不好作呢,作好了也不好品,更不好翻譯。西人是很難體會中國詩詞的妙處的。反過來說,我們所讀到的西人詩詞,都是經過翻譯的,這就勢必要大打折扣。詩詞不同於小說,故事或可翻譯個大致意思,境界卻是無法翻版的。不懂西文去讀西人的詩詞,實

  際上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荒唐事情。我勸你少讀西人詩詞,光是一本《詩韻集成》,僅僅就韻見詩,就是博大精深了。你再回過頭來,從字裡找詩看看,或許會有新的妙處。」

  東方聞音如同醍醐灌頂,亦驚亦喜,情不自禁地就喊了一聲先生,說:「聽先生一席話,真有茅塞頓開之感。先生對於中西文辭差異的闡述,我還是頭一回聽到,的確耳目一新。」

  王蘭田笑笑說:「東方同志這是表揚我了,我這不過是一家之言。我個教書匠,不教書了還是好為人師,算不算是癮癖啊?」說完又轉過話題,拍了拍腰際的手槍,又指了指東方聞音腰間的手槍說:「你看,人家都說,兩個武松談虎,兩個屠夫談豬,咱們這兩個扛槍的居然在這裡談書,還真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呢。你說是不是啊?」

  東方聞音也笑了,說:「當真是難得有這一份閒情逸致,先生這一課,夠我揣摩一陣子了。」

  王蘭田說:「那好,第一堂課結束了,咱們現在開始上第二堂課,不過這堂課你我換個位置。你當先生,我當學生。」

  東方聞音立即就紅了臉,說:「首長嚇唬我呢,我這點底子,怎麼能給首長當先生呢?」

  王蘭田說:「我不是讓你講詩韻,你給我講講你對這次分區領導變動情況的看法,特別是對於梁大……梁必達同志任分區司令員的看法。」

  東方聞音微微一怔:「……這個問題我還當真沒有仔細想過。上級的一盤棋,不是我們這些凡胎俗子的肉眼能看出眉目的。」

  王蘭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個妮子,也開始有城府了。也好,這樣可以避免犯自由主義。那麼,你就談談你對梁大牙同志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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