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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東方聞音淡淡一笑,露出兩排玉珠般細密勻稱的牙齒,並從臉腮上飛出一對淺淺的笑靨,說:「據我所知,趙團長已經調到二分區當司令員了。」

  梁大牙不笑了,歪起腦袋看著東方聞音,像是看一個陌路人,看了一會兒,才咧嘴一笑:「咦——唏,照你這麼說,這個司令看來還真是要咱梁大牙同志去當了。可是這事好玄啊。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東方聞音微微笑了笑說:「我這是自己的分析。我再問你,如果讓你去當副司令員,你幹不幹?」

  梁大牙這回毫不含糊,十分乾脆地回答:「不幹。」

  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乾脆表示不解:「為什麼?」

  梁大牙咂咂嘴,把最後一點煙絲吸盡,揚手將剩下的破紙卷子扔到坡下,然後沖東方聞音眨了眨眼說:「為啥不幹呢?你想啊,副司令是個甚麼角色?副司令不是司令,打仗有招人家服你,不是司令也是司令。打仗沒招,人家不服你,司令就沒了,就剩下了個『副』。再說了,副司令有個什麼高招,還得司令點頭才能派上用場。司令不點頭,再高的招也只能是招,不管人家那招是不是招,都得按人家的辦。我沒有文化,就是有個什麼主張,給人的印象也不是大路貨色。竇玉泉就看不起我,說我沒有戰術理論,打仗就靠歪門斜道。其實我

  的歪門斜道是最實際的戰術,只是他們不明白,明白了也不認帳。我是個當家作主慣了的,胳肢窩裡過日子,恐怕受不了那份閒氣。到那時候,跟頭把交椅產生了矛盾,那就是自找彆扭了。所以我不幹。」

  東方聞音說:「你這種思想恐怕要不得。什麼職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在抗日的大局下,個人的智慧還得跟集體的智慧結合在一起,力量才大。聽你的意思,你果然是家長式的領導,你得改改這種作風。」

  梁大牙擺手說:「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改不掉。要改也是以後的事。」

  東方聞音想了想,覺得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便轉過話題說:「大牙同志,我還得給你提個建議,你能接受嗎?」

  梁大牙痛痛快快地說:「行啊,你的建議咱接受得最多。只要合理,來者不拒。」

  東方聞音說:「你現在也算是相當一級指揮員了,你這個名字卻有點……那個,再說你已經沒有了大牙,還算什麼大牙啊?我看這樣,去掉一個『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個『走之』,就叫梁必達得了。古訓說欲速則不達,咱們不慌不忙不溫不火,學一步進一步,境界就達到了。必達,你以為怎麼樣?」

  梁大牙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擊掌叫道:「好,到底喝過洋墨水,這個名字改得有講究,我堅決接受。」

  梁大牙從此更名為梁必達。

  081

  李文彬最初聽到梁大牙要到分區當司令員的消息,疑惑自己是聽錯了,疑惑是竇玉泉在作弄他。他坐在竇玉泉對面的竹椅子上,喝著房東送來的大葉子山茶,索然無味。

  但是竇玉泉嚴峻而沉重的表情,分明又在證明這是真的。

  李文彬明顯地瘦多了,這位年輕的革命鬥士近年來心力交瘁,複雜的鬥爭幾乎耗盡了他的激情,而內部的運動又常常使他在激情過去之後,陷入到被動和困惑之中。在上次的「純潔運動」中,他曾經有過短暫的輝煌,他甚至把梁大牙這樣一手遮天的人物都送進了秘密的

  「改造院」,如果他堅定一下,按照竇玉泉的暗示,梁大牙恐怕早都魂飛天外了。

  可是緊接著他就發現,離開了梁大牙,他仍然無法駕馭陳埠縣的武裝鬥爭。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那場運動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古碑、竇玉泉和張普景等人紛紛受到批評和組織處理,他在陳埠縣的處境也從此更加微妙。

  奇怪的是梁大牙並沒有因此遷怒於他,反而一改往日的粗魯,對他客氣起來了,虛心同他交換了意見,對於他在運動中的錯誤和過激行為也表示理解和原諒,當著縣大隊其他幹部的面,真誠地號召大家不計前嫌搞好團結,並且還給他增加了一名警衛員和六名武委會的幹部,以確保李書記的安全。

  可是……梁大牙越是這樣做,李文彬的內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寬宏大量在給他帶來安慰的同時,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個正統的受過良好教養的職業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卻成了一個投機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個被別人原諒和照顧的可憐蟲。梁大牙對他越是客氣,他越是感到同志們看他的目光有些異常,於是心裡便經常地泛起一種難以言表的苦澀,沉重的屈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時時在他的心頭飛來飛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升遷,居然要成為凹凸山分區的司令員了,這對李文彬來說,無疑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聽了竇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後,李文彬忿忿地說:「這簡直是胡鬧。梁大牙算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個草莽英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打遊擊他還湊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區交給他,把這麼大個根據地交給他,這不是開玩笑嗎?」

  竇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貫注地擦他的駁殼槍,擦淨了,對著窗外的陽光照了照,瓦藍的大鏡面頓時濺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暈。竇玉泉將駁殼槍再一次卸開,又將探條捅進槍管,緩緩地旋轉,再抽出,再緩緩地旋轉,似乎要將那裡面最隱秘的角落也探個究竟。

  李文彬問:「分區黨委和特委為什麼不抵制?」

  竇玉泉冷笑一聲說:「抵制?抵制誰?大勢所趨,誰去抵制誰就是狂犬吠日。分區黨委是哪些人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組成的?分區就只有我和張普景敢於發表自己的觀點,其他的都是楊庭輝和王蘭田的擁護者。特委那邊,雖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這個同志你是知道的,屬狗的,有人勢可仗他比誰都勇敢,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在『純潔運動』中,我們都有過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檢討,該工作還照樣工作,心底無私天地寬嘛,誰還沒有個犯錯誤的時候?可是江古碑這個同志就不行了,像個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追著屁股跟老楊老王檢討,聽說還向梁大牙寫了悔過書,人格問題都出來了。好了,不說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擔任分區司令員是老楊和老王向上級推薦的,是江淮軍區的決定,這是無法改變的。我今天告訴你,就是要給你提個醒,梁大牙同志還是有優點的,有很多可取之處。在他還沒來分區報到的這段時間,你要同他搞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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