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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稱呼作了小小的改動,由梁大牙同志演變成了「大牙同志」。這在梁大牙聽來,感覺是不一樣的,當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聲「大牙同志」之後,東方聞音又覺得心裡有些亂,一時不知往下該說什麼好了。

  她這次約梁大牙登山望日,並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據楊庭輝的指示,提前給梁大牙吹風的,以便梁大牙在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個思想準備。可是她卻不知這個風該怎麼吹。

  對於梁大牙,東方聞音的認識也是走過一段漫長路程的。當初把她派到陳埠縣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堅決執行命令的同時,也難免心存一絲困惑,這主要緣於對自己能力的擔心。她不是一個久經考驗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戰,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問題出現時她甚至會亂方寸。憑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難駕馭和控制梁大牙那樣的土八路的。那麼,她憑藉的是什麼呢?她不知道。楊庭輝的話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麼個降法,她始終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來了,義無反顧,甚至帶有幾分悲壯色彩。此舉也是為了「克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

  江古碑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樣的梁大牙並肩戰鬥了一段時間,並沒有出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為我們的事業犧牲個人的生命」,也沒有「為革命獻出自己的貞操」,一切都很正常。這種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對梁大牙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於梁大牙被關起來之後,她竟然置組織的嚴厲警告和懷疑於不顧,抱著豁出去的態度去看望梁大牙,並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號。

  如今回過頭來看,東方聞音甚至覺得,她哪裡是來「監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薰陶和改造。她習慣了梁大牙的風格,認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從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戰鬥者的精神。從一定意義上講,她改造和幫助梁大牙的過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幫助她的過程,是她通過梁大牙向土生土長的農民抗戰者學習農民戰爭的過程。

  這幾年在一起,雖然梁大牙不屈不撓地對她表示「愛情」方面的意思,但是並沒有粗野的舉動,而他在政治和戰術指揮上所表現出的才幹以及日新月異的進步,則令東方聞音刮目相看。東方聞音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掂量過,梁大牙確實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長處,他率真坦蕩,英勇無畏,敢作敢為,正是所謂一覽無餘。有時候她簡直就把他誤認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雖然沒有進過學堂,但是卻有較強的文化意識,他勤奮好學,自從東方聞音幫助他修改過幾篇日記之後,他記日記的習慣就再也沒有間斷過。部隊作戰,每繳獲

  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滿懷激情地親自擺弄,從性能諸元到敵人的裝備程度,都力圖了如指掌。在文體方面,梁大牙也是個活躍分子,籃球場上他一直霸佔隊長的角色,並且擔任中鋒,帶球上籃那幾步,還當真玩得灑脫漂亮。

  這種境界顯然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也正是看准了這一點,楊庭輝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楊庭輝的預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兌現。

  在東方聞音到陳埠縣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幾次讓人給她捎來一些從洛安州弄來的稀奇玩藝兒,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還跟梁大牙說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說,好啊,江副書記關心群眾嘛,你儘管享受就是了。其實她知道,江古碑對她的那點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覺,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裡,江古碑壓根兒不是個對手,根本就不堪一擊。

  今天,站在長崗嶺上,望著眼前這個渾身透著野勁又藏著精明的梁大隊長,東方聞音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從心裡生長出來。這種感覺讓她頗為不安。自己問自己:看來你是越來越欣賞梁大牙了,難道你愛上了他不成?她又問自己:同梁大牙這樣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問來問去,答案只有一個,她苦笑著否定了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欣賞和愛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問自己,欣賞和愛情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麼東西都有一個限度,越過了這個限度,就可能發生變化。欣賞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假設在一個特別的情況下,梁大牙挾著她殺出了日軍的重圍,把她扔在樹林子裡,掏出手槍對她吼:「現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麼,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

  會,還是不會?

  她想像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結果。人和人的關係本來就沒有固定的性質和模式,或許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會與不會,都是革命的需要。

  080

  該談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戰爭的形勢變化很大,也許很快就要勝利了,到那時候,國內形勢可能會出現更加複雜的局面,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東方聞音問這話的時候,梁大牙正在埋頭吸一根自造的大煙捲,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響。聽見問,點點頭說:「聽楊司令員說過。」

  「軍區首長的情況也有一些變化,你聽說了嗎?」

  梁大牙乾脆地回答:「沒有聽說。」緊接著又瞪大了眼睛問:「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有變化嗎?」

  東方聞音笑了,說:「有啊,他們都提拔了,楊司令員調到江淮軍區當司令員,王副政委調到江淮軍區當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經到分區了。但是在分區首長人選沒有確定之前,這個命令先不宣佈,我是按照分區政治部的要求向你個人通報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著東方聞音,突然高聲笑道:「好,幹得好。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沒有他們,就沒有凹凸山根據地。他們是早該得到重用了。」

  然後一屁股坐在草叢上說:「晌午叫二中隊送一頭豬來,給大夥打打牙祭,慶賀慶賀。」

  東方聞音也坐下來,卻不大關心殺豬打牙祭的事情,又問:「大牙同志,你想過沒有,你肩上的擔子也許要加重。」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這個我倒是沒有想過。可是能給我加一副什麼樣的擔子呢,難道讓我去當分區的司令員麼?……嘿嘿,這是不可能的。」

  東方聞音收起了微笑問:「為什麼不可能?」

  梁大牙說:「第一,我沒有文化,分區的那幫子參謀幹事我管不了。第二,我打仗靠的是勇敢加鬼點子,這一套帶個縣大隊打遊擊還說得過去,指揮那麼大一個分區就不靈光了。第三,竇玉泉早就想當司令了,代理了幾次都沒當成,他容不了我。」

  東方聞音說:「給你透露一個秘密,你知道就行了。竇玉泉副司令員因為在『純潔運動』中犯了錯誤,上級本來要把他調走的,是他自己提出來,在哪裡摔倒還在哪裡爬起來,並且主動要求降職處分。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保護了他,向上面反映他知錯改錯態度誠懇,而且對凹凸山的情況比較熟悉,所以還是留了下來,也不降職,還當副司令員。」

  梁大牙說:「別慌,我還有第四。就算竇玉泉不升不降,還有獨立團趙團長。我留過意,分區的司令大多是獨立團的團長接的,很少有從縣大隊長中直接提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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