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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073

  朱預道奉楊庭輝司令員和梁大牙大隊長的命令,帶領他的中隊趕到新編第七十九團駐地的時候,陳墨涵還在低頭苦思冥想,推敲他的作戰方案。陳墨涵的想法,還是要在812高地上作點文章。

  勤務兵報告說八路軍朱中隊長到。陳墨涵立馬從圖上抬起頭來,並且在極短的時間內扣好了風紀扣。

  出現在陳墨涵面前的朱預道讓他略微感到驚訝:當年亂抹鼻涕的米店夥計如今已經長得膀大腰圓,一身灰土布八路軍軍服髒兮兮地穿在身上,卻繃出了肉滾滾的健壯厚實的身軀。朱預道的腮上男人味十足地長出了絡腮鬍子,將紫紅色臉膛上的雙眼襯得神采飛揚。

  相比之下,陳墨涵就顯得有些清瘦。

  那個當口,陳墨涵本來已經張開兩臂準備摟住昔日的小夥伴了,但在一瞬間又意識到現在同為抗日軍官,應當施以軍人的禮節,便刷的一聲兩腿一併來了個立正,抬起右臂,鄭重其事地敬了個軍禮,嚴肅致詞:「歡迎朱中隊長率部蒞臨我部參戰。國民革命軍凹凸山抗日獨立旅新編第七十九團上尉作戰股長陳墨涵。」

  朱預道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卻哈哈大笑,壓根兒沒有理會陳墨涵的這一套繁文縟節,大步跨上前來,扳下了陳墨涵的手腕子。

  「哈哈,陳墨涵啦陳三少爺,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三五年河東轉河西,咱們又走到一塊來啦。」說著,一拳砸在陳墨涵的膀子上,砸得陳墨涵直吸冷氣。「老鄉親,你們國民黨就是窮講究多,咱們老鄉親多年不見,給咱弄頓酒喝勝過磕一百個頭。」

  故人重逢,陳墨涵也覺得十分振奮,握著朱預道的手說:「喝酒那是自然少不掉的。八路弟兄助戰,本部還有犒勞。」說完轉過頭去喊來勤務兵,吩咐沏茶拿煙。

  朱預道打量著陳墨涵一身筆挺的毛料軍服和鋥亮的馬靴,甕聲甕氣地笑道:「陳墨涵,投國軍這條路看來你是走對了,公子哥們還是在國軍裡面神氣。」

  陳墨涵趕緊擺擺手,苦苦地笑了笑說:「一刀老弟,這話說來就長了。乍想起來是陰差陽錯,可是細想起來卻又像是命中註定,這話不說也罷。開個玩笑,你要是嫌你那身衣服寒酸,咱倆換換怎麼樣?我還是到那邊當八路,給個連長當就行。你過來當國軍,我這個作

  戰股長換給你當。」

  朱預道咧咧嘴,表示看不起,說:「誰稀罕當你那個什麼屁長股長啊。山不轉水轉,咱們現在也是各為其主了,我們信仰的是共產主義,你們呢,信仰的是三民主義,穿著褲子放屁,還是走兩叉子的煙。」

  陳墨涵看了看朱預道,覺得心裡有好多話想跟老鄉親說,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幾年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悶,自己的嚮往……滿腹的心思就像家鄉的二道河水,長年累月地流不完啊。可是,這些都是不能說的。即使能說,朱一刀他能理解麼?想到這裡,陳墨涵故作輕鬆淡淡一笑,轉換了話題:「一刀老弟,咱們的話三天三夜恐怕也說不完,留下晚上喝酒時說。現在我帶你去看看陣地。」

  朱預道說:「客隨主便,我聽你的。」說完又補充一句:「墨涵兄,我現在改名字了,不叫朱一刀了,叫朱預道,預備的預,道德的道。」

  陳墨涵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說:「你那名字是有來歷的,怎麼說改就改呢?」

  朱預道笑笑說:「啥卵子來歷,一刀一刀的哪像個名字?梁大牙說改了,我也同意。我們那邊時興改名字。」

  陳墨涵又眨了眨眼睛,不吭氣了。

  上了陣地,朱預道算是大開了眼界。陳墨涵邊走邊介紹:第一道防線正面多寬,縱深多長,火力如何轉移延伸,出擊距離幾何,預備隊待機位置設在何處;第二道防線戰鬥分界線如何確定,第二梯隊呈何種戰鬥隊形展開……

  陳墨涵娓娓道來,聽得朱預道暈頭轉向。朱預道心裡想,劉漢英的部隊打起仗來真他娘的放屁脫褲子,手續多了好幾道。他跟梁大牙打仗可沒有這麼囉嗦。遭遇戰也好,阻擊戰也罷,哪怕是攻堅拔據點,也從來不跟人家擺開陣勢禮尚往來地打。往往是人數大致弄清,地形提前看好,部隊悄悄地摸進去,制高點一占,機關槍一架,退路一留,口子一卡,剩下的就靠揮大刀片子駁殼槍了。當然,戰術也是講究的,但那都是臨時調度的。朱預道笑了,笑得有些蹊蹺。

  陳墨涵忙問:「你笑什麼?」

  朱預道說:「陳墨涵,這個仗要是我和梁大牙指揮,就絕不會像你們這個打法。」

  陳墨涵停住腳步,雙眉不易察覺地跳了跳,問道:「你們有什麼高招?」

  朱預道悠悠地抽了一口美國造的香煙卷,從容不迫地說:「陳股長你想啊,咱們要汽車沒有汽車,要大炮沒大炮,連小鋼炮也沒有人家的多,沒有人家的硬。把隊伍擺在這裡等他來打,叫化子跟龍王爺比寶,比得起嗎?這種傻事我們是不會幹的。我跟你說,地雷可以埋,壕溝可以挖,石頭可以壘,木樁可以楔,但是沒有必要把隊伍如此這般擺在溝裡等著挨打。」

  陳墨涵嘴上沒有馬上反駁,心裡卻頗不以為然——你們土八路就知道打遊擊,再大的仗到了你們的手裡也打得亂糟糟的。但是這話沒有說出口,嘴上耐心地解釋說:「朱中隊長有所不知,這種陣勢叫做步兵團淺縱深防禦體系,依據是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攻防作戰教程提出的原則,很科學的。」說完了,見朱預道仍然表示蔑視,又補充了一句:「伏龍芝軍事學院,可是你們老大哥的最高軍事學府呢。」

  陳墨涵的這句話,卻沒能把朱預道嚇住。朱預道一拍屁股,咧嘴大笑,說:「啥鳥毛灰學堂學府的,跟日本鬼子打仗就好比跟牛摔跤,你得掏它的屁股,撓它的癢,揪它的蛋,掰它的牙,踢它的掃堂腿。總而言之一句話,怎麼順手怎麼打,怎麼得勁怎麼打。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可是像你們這樣硬碰硬,拉開架勢跟牛摔跤,不是瞎擺譜麼?不是拿著自己的腦袋往牛角尖上戳麼?」

  這一席話,當真把陳墨涵說得疑疑惑惑。細細想來,朱預道話粗理不粗,是很實用的。前一陣子兩邊的部隊都去拔據點,人家八路的傷亡就小多了。不能不承認,人家的戰術的確是靈活一些。像這樣拉開架勢跟日軍進行陣地攻防作戰,的確有許多弊端。

  然而,這個想法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轉念一想,陳墨涵又有些不屑,暗自琢磨,你們的傢伙都是小米加步槍,東躲西藏全是被逼出來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畢竟是堂堂國軍,作戰也得講究個風度。像你們那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委實不成體統。仗要打得順手,但是泱泱大國的面子還是要顧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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