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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038

  陳墨涵是在團部西北的廟子崗上看見那個女人的。

  此時已近黃昏,西方的天穹隱隱約約地顯現了落日的昏黃輪廓,無風的坡地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像一頁凝滯的湖面。冷淡的陽光隨意地落下來,使這塊雪後的山坡益發顯得空曠寂寥。女人就在這漫無邊涯的空曠中面西而立,似乎進入了一個悠長的境界,默默地長久地眺望著遠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間嵌進了一個悵惘的寫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身穿美式作戰服的女軍官,大約是剛剛從圍獵場地下來,馬靴上還粘著泥土。

  陳墨涵於是止步。跟在身後的馬參謀也站住了。馬參謀也看見了那個女人,並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心領神會地掉轉了方向,在距離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繞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個伸手可觸的夢境。

  「是高秋江。」馬參謀十分肯定地說。

  陳墨涵「哦」了一聲,有些意外,但是並沒有接著問下去。高秋江他是見過的,他所見過的高秋江,是戎裝颯爽英氣逼人的國軍女軍官,同眼前的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散發的氣韻很難一致起來。像高秋江那樣風火潑辣的女人,何以會如此安靜甚至憂傷地出現在這裡呢?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陳墨涵才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看樣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誰呢?」

  馬參謀輕輕地笑了笑,說:「她在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陳墨涵說:「有點奇怪呢,高隊長好厲害的一個女人,可是這會兒的樣子卻……讓人看著心裡挺不是味的。」

  馬參謀吸了一口冷氣,說:「厲害什麼?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厲害也還是女人。你以為她厲害,那就要看什麼人什麼事了。女人都有兩張臉,當兵的女人更是這樣。你是讀書人,知道什麼是情嗎?我跟你講,再厲害的女人也鬥不過一個情字。」

  陳墨涵愣愣地看著馬參謀,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馬參謀接著說:「她在等莫團副。可是莫團副今晚恐怕不會露面了。咱們也別去自找沒趣了,作業想定明天再說。」

  陳墨涵說:「那怎麼行呢,莫團副明確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給馬夫老焦嘛。」

  馬參謀狡黠地笑笑說:「我想起來了,我知道莫團副今天晚上會在哪裡。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馬在,你不會倒黴的。」

  馬參謀這樣一說,陳墨涵便不好再堅持己見了。馬參謀是這支部隊的老軍官,盤根錯節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於是便隨了馬參謀,掉轉頭往回走。

  馬參謀沒有說錯,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這裡已經徘徊很長時間了。

  七十九團圍獵,劉漢英從旅部派軍官過來助戰,對於高秋江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必須盡可能早一點同莫干山見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務兵提前過來送了信,可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莫干山的蹤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這倒不是因為莫干山的四周險像環生,也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舉動會給莫干山帶來什麼隱患。她就是想出來走走,在這雪地裡站一站,遙遠地等待著他守候著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經離心很遠的少女情懷。

  雪原無垠,視野一片潔白。高秋江的心裡此刻盛滿了寒冷的燙熱。十幾年前彰德府城北那個鶯飛草長的春天,就在眼前蕩漾。還有那條長長的雨後的泥濘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觸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輕的時候中過清末武舉,還當過彰德府的兵馬統制,清政府垮臺之後,高老爺解甲歸田,耕讀鄉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龐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圓幾十裡的首富,又是冀豫兩省聲名遐邇的義紳。人在高處親戚多,祖父七十大壽那天,高府賓客盈門。秋江大嫂的娘家也來了許多人,其中有一個鄉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臉蛋子紅撲撲的,雖然也穿著長襟大褂,布料卻是粗的,不像是大戶人家子弟,因此在眾多的少爺小姐圈子裡,便顯得十分拘謹。

  高秋江那年十二歲,已經成為一個人見人誇俊秀聰穎的小姑娘,並且很有些仗義的同情心。她看見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單,不知不覺地,心裡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鑠紅光滿面,喜愛地看著一院子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少爺小姐們,忽然童心爛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場騎射遊戲——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樹枝椏上墜一個蒲編的笆斗,令敢於一試身手的少年飛馬射箭,射中者賞大洋十塊。

  讓秋江始料不及且驚喜的是,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進入這樣的場合,居然無所顧忌地活躍起來,在眾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躊躇不前之際,第一個脫掉大褂子,選了一匹滾瓜溜圓的大肥騾子,飛身躍上,揚鞭馳騁奔突於阡陌之上,連發三箭,箭箭射中鬥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見到的驍勇的場面。從此,那副矯健的身姿便播進秋江小姐的內心深處了。當然,那時候還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愛,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開的情竇。

  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這以後,中原發生了戰亂,寧靜的家園不再寧靜,遠親故戚也少了許多來往。人也大了幾歲,事理懂得多了,路卻反而難走了,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少了。然而,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又反而越扯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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