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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正在梁大牙舉碗豪飲之際,東方聞音卻脆脆地笑了起來:「梁大牙同志,你把我的手放開呀,我也要跟同志們碰碗呢。」

  同志們這才發現,梁大牙同志的確是酒喝多了。梁大牙同志自從握住了東方聞音的手,就一直沒有鬆開過。

  梁大牙和東方聞音之間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

  事後樑大牙就經常琢磨,東方聞音雖然說比他先參加八路軍,但看模樣,不過是個年輕漂亮的妮子。她不像韓秋雲那樣紮著個羊角獨辮,也不像水蛇腰那樣在腦袋後面挽一個花裡胡哨的髮髻。人家東方聞音那一頭齊耳短髮托著一張白中飄紅的鴨蛋形臉龐,像是四五月間剛剛見紅的水蜜桃。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就像一對明亮的星星,讓人見著就想把它們捂在懷裡。人家那眼角兒還挑挑的,不笑也像是在笑著。還有那楊柳般輕盈的身段子,高高爽爽的勻勻稱稱的,棕色的牛皮帶束在腰間,愈發襯得神采飄揚。

  梁大牙狠狠地想,要是能夠娶個城裡來的女八路做婆娘,自己的這個八路那就算當到如來佛的屁股底下了,夢裡都是阿彌陀佛,那不硌壞韓秋雲的眼珠子才怪呢。一往這回事上想,梁大牙就覺得渾身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舒坦。儘管這件事在眼下還只是一種幻想或者說只是一種朦朧的渴望,但是梁大牙已經有足夠的理由為此而提前進入幸福狀態。想一想心裡都是甜甜的。

  有了一縷若隱若現的對於美好前程的夢幻之絲在暗中牽引,梁大牙就把自己的日子翻了個底兒朝天。每日裡帶領中隊訓練再也不像以往那樣稀裡馬虎地放任自流了,如今是一個課目一個動作的來,完全按照副司令員竇玉泉和副參謀長姜家湖制定的計劃進行。他手下的幾個小隊長都是藍橋埠鄉親,有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原先在藍橋埠都是聽梁大牙吆喝的,現在當了小隊長,當然對梁大牙更加惟命是從了。

  梁大牙的中隊長委實當得舒暢,組織訓練更是耀武揚威。當然,最讓梁大牙快活的訓練課目還是掄大刀拼刺殺。倘若哪回訓練時東方聞音正好從場子邊上走過,那就了不得,梁大牙的那身功夫就更是發揮得騰雲駕霧。

  梁大牙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琢磨自古美人愛英雄,只要他梁大牙能多砍日本鬼子,天上的七仙女他也能摸一把。

  但是梁大牙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想到,他的行為為他的將來埋下了一顆禍種——他惹惱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主持特委工作的副書記、一直在暗中戀著東方聞音的江古碑。

  江古碑這段時間在江淮分局開會,學習中央的洛川會議精神。回來之後就有風言風語傳到耳朵裡,說是遊擊支隊裡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對東方聞音心存不軌,打了幾個小仗,自恃有功,甚至對東方聞音動手動腳。江古碑的惱火在於,雖然他還沒有向東方聞音表白什麼——他的那點朦朧的愛情火苗曾經受到張普景和竇玉泉善意而又嚴厲的提醒:革命者以事業為重,眼下正是鬥爭複雜時期,應該堅決摒棄小資產階級情調,絕不能在凹凸山區纏綿於兒女情長。如此,江古碑才把一腔熱烈的愛情之火深埋在心底,卻在暗暗地眷戀著那個清純如水的姑娘。哪裡想到,他都不敢做的事情,一個剛剛參加八路的泥腿子,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並且明火執仗地動了手。儘管他不相信東方聞音會跟那個癩蛤蟆有什麼瓜葛,但他的心裡還是十分不舒服。豈止不舒服,簡直是痛恨。

  019

  這一年是凹凸山根據地大發展時期,除了遊擊支隊在遊擊戰中不斷擴充壯大,地方工作也有聲有色,主持特委工作的江古碑提出了「建設布爾什維克蘇維埃」的口號,並以李文彬擔任縣委書記的陳埠縣為模範縣,要建立凹凸山的「巴黎公社」。

  李文彬的事業進入到一個高潮階段。這個來自武漢的熱血青年,曾經被一篇秘密流傳的文章《紅星照耀中國》激動得心潮澎湃,毅然投筆來到革命陣營,以巨大的熱情要在中國革命的領域裡施展宏偉的抱負。是啊,中國太黑暗了,封建統治,列強統治,軍閥割據,連年混戰,民不聊生。革命,就是要砸爛一切舊有的秩序,就是要徹底地推翻一切反動統治,建立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世界。他的家庭就是官僚家庭,在他看來是腐朽的剝削階級。他崇尚革命,崇尚蘇維埃,崇尚巴黎公社,他在宣佈脫離家庭的時候提出來的口號是:「不當少爺,要當主人;不做資產階級的寄生蟲,要當無產階級的馬前卒。」

  後來進入凹凸山,由於凹凸山根據地的領導人在支隊和特委主要負責人的配備上同江淮軍區和分局產生了分歧,又是李文彬第一個表現了高風亮節,表示要到最底層去,他選擇了革命基礎十分薄弱的陳埠縣,以滿腔熱情打開了局面。

  初到陳埠縣的時候,工作極其艱難,這裡的老百姓對革命茫然無知,原先楊庭輝派來的幾個黨員只熱衷於組織武裝,拉起了幾個武委會,尤其讓李文彬不滿的是,這些人對於徹底砸爛舊的秩序沒有太大的熱情。他們說,陳埠縣的縣太爺尤大頭是個老好人,不反對共產黨,不反對抗日,還經常給遊擊支隊送糧送衣,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就不會做對革命不利的事。

  李文彬對這些話很反感。那個尤大頭是反動軍閥某某某委任的縣知事,土匪進山的時候他是縣長,國民黨來了他還是縣長,他就是靠這種八面玲瓏的手段維持他的統治。給遊擊支隊送糧送衣又能說明什麼問題?說明他同情革命?說明他是革命者?完全是胡說八道。我們共產黨必須建立布爾什維克的政權,應該由徹底的革命者來當縣長。有了這個認識,李文彬就向特委打了報告,要發動民眾,要以革命的姿態而不是妥協的姿態開展陳埠縣的工作,要推翻舊的政權,攆走縣長,沒收奸商財物——這些提議都得到了特委的肯定。

  那段時間,李文彬被革命的激情燃燒著,由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少爺一變而成為農民運動的領袖。他走鄉串戶,宣講革命知識,到雇農家裡去,到手工業者家裡去,尤其見效的是到縣立師範學校去,在那裡,他得到了最大的支持,學生們對外面的世界比山野村夫們知道得多,學生們對於闖出凹凸山幹一番驚天動地革命事業的熱情比農工要高得多。

  也就在這個時期,李文彬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必然問題。一個女子,一個凹凸山雇農的女兒,闖進了他的心田,在他的內心深處,在澎湃的激情的海洋裡,佔據了重要的一角。

  李文彬來到陳埠縣之後,在當地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下,住在四區的崔家集。這是一個雇農家庭,房東是早期的農會會員。雖然這裡的農會沒有大的作為,但他們是支持革命的,具體地說,他們支持把他們由窮人變成富人的想法和行動,因此,這樣的家庭是相對可靠的。這裡也就成了李文彬的活動中心。

  房東的女兒是一個十七歲的村姑,每當李文彬秘密召集會議的時候,村姑就在門樓外面一邊作著女紅,一邊望風。村姑沒讀過書,不知道革命是哪路神仙,但她知道那是窮人的事業,一個淺顯的道理是,只有窮人對那個讀書人的話有興趣。她同樣不知道縣委書記是哪路神仙,在她的眼睛裡,他就是一個讀書人,是一個從城裡來的少爺。但是,有一點她能夠揣摩到,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她耳聞目睹了這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的作為,在一群山裡漢子的面前,他就像一隻振動翅膀的雄鷹,煽動出火一樣熱烈的激情。他的身影神奇而又新鮮,在村姑的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劃下了深深的轍印。每當他出門較長時間,她總是在心裡為他禱告,想像著他奔走在山村裡的樣子,為他擔憂又為他快樂。幾天見不到他,就有一種悵然若失的鬱悶,常常裝著不經意的樣子倚門而望。

  終於有一天,她鼓起勇氣獨自走進了他居住的西廂房,向他提出了「參加革命」的請求。她說她可以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風,譬如做飯做鞋。李文彬那天很高興,撫著她的肩膀連說了幾聲好哇好哇,李文彬說我們的事業是老百姓的事業,我們歡迎一切有志氣的青年加

  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革命不光是望風,也不光是做飯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業,要推翻一切反動統治,要打天下。

  在經過幾個月的發動之後,陳埠縣的革命烈火就燃燒起來了,具體的做法是在農村發動成立革命抗戰先鋒隊,借助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勢力,將陳埠縣商會二十六家商人的財產悉數沒收,充為抗戰軍需。然後是打土豪分田地,將農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財富分給雇農,並殺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財主,驅逐了縣區舊職人員。

  一時間,陳埠縣一片赤色的旗幟飛揚,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卻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趕跑了原先那個三朝元老的縣長尤大頭,任命共產黨員崔賀喜為陳埠縣人民抗日政府縣長,並且仿造紅軍通南巴根據地的做法,建立了布爾什維克的學校、醫院、銀行和兵工廠、被服廠等。

  緊接著,各區也成立了抗戰先鋒隊,地方武裝迅速崛起。

  進一步的故事就開始了。

  在宣佈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顯得異常興奮,臉上放射著紅光,向那個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繪了陳埠縣的革命形勢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談了半夜。就是在那天夜晚,那個村姑把她的心連同身子一起交給了他。那時候她相信,她這樣做,就是對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也沒有。她還能向革命奉獻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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