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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009

  平心而論,沒能按部就班地當上政委,張普景並沒有什麼牢騷,這是在戰爭的環境裡,即使是高官,也絕不可能有厚祿,這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事業,要當官享福,他就不來參加革命了。他的平民生活經歷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無產階級,他對於革命的嚮往使他有理由認為他會成為無產階級革命先進的一員。他能夠讀書讀到中學,得益于武漢鐵路工人勞工總會,他的父親就是工人大罷工的領袖,是在敵人的槍口下犧牲的,他張普景是武漢鐵路工人用自己的血汗錢撫養長大的。革命,在他的少年時期就是跳動在他血脈裡的火苗,他既然是為革命而生,也必將為革命而死。他是滿懷著一腔革命的熱血參加了紅軍從而投身了革命,並被江淮軍區和江淮分局作為純粹的布爾什維克分子派到凹凸山的。

  可是,來到這裡之後不久他就發現,這裡的情況並不像他理想的那樣,這裡的革命方式有問題。部隊也不像他想像得那樣純潔,前些日子配合劉漢英的隊伍撤退,他帶了一個中隊守黃門集,仗還沒打完,戰士們就去商行扛東西,他差點兒沒開槍斃人。顯然,這支部隊的紀律存在著很嚴重的問題。

  打從見到梁大牙那天起,張普景就沒有把他看成是一個同志。在張普景的心目中,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就算他參加八路了,他也是一個投機分子。梁大牙知道什麼叫信仰嗎?他有革命的理想嗎?風馬牛不相及嘛。在榆林寨初見梁大牙的時候,這個人的醜惡表演給張普景留下了極其惡劣的印象,那簡直就是個潑皮無賴,讓這樣的人來革命,那革命成了什麼了?

  梁大牙的「換鞋事件」發生之後,張普景很不客氣地向楊庭輝提出了批評,說:「那個梁大牙實在不像話,一個野漢子,沒有紀律觀念,沒有階級覺悟,這樣的人跟鬼子打仗敢拼命,跟自己人也敢拼命,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角色,我們的隊伍不能要這樣的害群之馬。」

  楊庭輝卻不以為然,說:「他剛剛加入隊伍嘛,一個人的進步是有過程的。」

  張普景說:「有問題就遷就,那我們的組織還有什麼力量可言?老楊我實話跟你講,我發現我們的隊伍紀律很鬆弛,梁大牙是個典型的例子,這些人不改造好,對革命是有害的。」

  楊庭輝說:「現在的主要任務不是改造梁大牙他們,而是抗日。培養人的工作是一個長期的工作,老張你不要急,還是得發揮他們的長處,慢慢來。」

  儘管政治部目前只有四個人,但張普景作為主任,還是不屈不撓地堅持要給幹部們上政治課,要宣講《共產黨宣言》,要讓幹部們明白革命的性質、綱領和目標,要讓他們懂得,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要讓他們樹立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要杜絕諸如強迫戰士換鞋子之類的行為。

  楊庭輝對張普景的工作並非不支持,但楊庭輝說:「老張你別忘記了,國民黨叫我們是土八路,我們就是土八路。《共產黨宣言》要講,要長期講,要永遠講,但是有些小道理也要講,講了就管用。怎麼樹立共產主義信仰?這些人都是種田的,你告訴他,到了共產主義,他就有田種了,不用租別人的田了,他就明白了。日本人到中國來,掠奪我們的財富,殺害我們的兄弟,糟蹋我們的姐妹,這些實際的東西要多講。培養信仰是長期工作,但激發仇恨很快就能見效。共同的利益可以使我們的部隊團結一致,共同的仇恨也可以使我們的部隊團結一致。團結一致就是戰鬥力。」

  張普景細細分析楊庭輝的話,雖然說得天衣無縫,但其實是告訴他,少講理論,多講實際,少談主義信仰,多講利害關係。張普景對楊庭輝的觀點很不滿意,說:「那麼,通過這樣的方式培養出來的覺悟是什麼呢?把個人利益同信仰混為一體,甚至用低級的個人需要取代對崇高理想的追求,這是實用主義,甚至是機會主義。」

  楊庭輝說:「凹凸山的革命還在低級階段,我們應該有的放矢。你現在就跟梁大牙他們講這個信仰那個主義,他聽不明白,聽不明白就不買你的賬。你想讓大家一夜之間就成為有思想有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那是不可能的。革命的路很長,革命的思想只能一點一滴地灌輸。不認識這個道理,就要走彎路。」

  楊庭輝有這樣的態度,張普景就有些灰心。是啊,跟梁大牙之流去談什麼理想信仰之類的東西,那不是對驢彈琴嗎?看來只能這樣了,凹凸山的革命也只好按這些土包子能夠接受或者能夠施展的方式進行了。

  010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張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時候,陳墨涵和韓秋雲卻進入到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在莊子嶺分手之後,韓秋雲和陳墨涵一路輾轉,等他們饑腸轆轆地趕到三岔渡口時,已是天色剛剛見亮的時分,這才發現渡口的橋板已經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匯合處,也是河東河西河北三個方嚮往藍橋埠趕集的必經之地。往日的這個時辰,河西岸總是擠滿了人,有抱鵝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婦挎一籃雞蛋到鎮上賣了買鹽扯花布的。五尺寬的木板橋不夠用,往往還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來回擺渡。可是眼下,這裡卻空空蕩蕩,只有一層薄薄的氤氳在河面上飄動。陳墨涵望著寬闊的河面,頓時感傷不已。一夜之間,物是人非,真是恍若夢幻儼然隔世了。

  沒有了橋,也沒有了船,二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在望河興歎,只見幾隻船順流而下,船上的人見岸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便把船靠了過來。船上載的,是一些穿著黃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陳墨涵的臉色就變白了——天啦,這是國民黨的隊伍。

  「快跑——!」陳墨涵一把扯過韓秋雲,撒腿就往河灣裡跑。豈料在此緊要關頭,韓秋雲卻篩了糠,兩條腿好像是贅上了濕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動。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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