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陳墨涵和朱一刀面面相覷,看看韓秋雲又看看梁大牙,不知道如何是好。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梁大牙又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嘿嘿……呵呵……哇哇……梁大牙越笑聲調越高,越笑聲調越怪。梁大牙怪笑了好一陣子,才收住底氣,由狂笑變成獰笑。

  笑夠了,梁大牙把腰杆挺直了:「那好,韓秋雲,你是個千金小姐名門閨秀,我是個光屁股叫化子,攀你不起,咱們就此分手吧。八路隊伍裡妮子多,你去梅嶺吧,我要去蓼城投國軍了。山不轉水轉,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往後,你要是有個啥難處,捎個信兒給梁大牙,我兩肋插刀——不管咋說,咱們還是藍橋埠的鄉親麼,你說是不?」

  說完,四下裡冷嗖嗖地睃一眼,慢慢地轉身向北,扛了一肩西斜的陽光,邁開長腿,走了。最初,梁大牙走得很慢。走了幾步又停下,沒有回頭卻仰起了頭,寬寬的後背動了幾下,似乎在聆聽頭頂上傳來的什麼聲音。

  莊子嶺上風停樹靜,晚霞的餘暉灑過來,在林子裡濺起幾串撲朔迷離的光暈。

  韓秋雲滯滯地看著梁大牙移動的背影,像是在看著一座正在行走的山。倏然,一隻斑鳩從頭頂上飛過,咕——咕——咕——,叫得人心陣陣抽緊。

  004

  沒有人看見梁大牙落淚。

  等朱一刀攆上來時,梁大牙臉上的淚漬早已蕩然無存。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蓼城距離此地還有二十多裡,他要趕到城裡投宿。國軍劉漢英團長他不認識,但是他聽說過劉漢英的爺爺是個清末的武舉,劉漢英上過黃埔軍校,是個正經的行伍。

  在這個驚險而又辛酸的日子裡,被韓秋雲視為無賴而與之不共戴天的梁大牙,摟著一團快要脹暴了的肚皮,視死如歸地走進了人生的別處。他實在是無可奈何了。這時候他才恍然有悟,一個人要是討厭一個人,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要是一個女人討厭一個男人,那就更是老天爺也沒有辦法的事了。尿泡尿照照自己,交了那麼多朋友,做了那麼多好事,在藍橋埠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不僅得到朱二爺的賞識,眾鄉親誰不把他當個人物看?往日裡梁大牙得意得很啊,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啥大不了的短處,沒有想到硬是讓一個從泥巴裡滾出來的妮子作踐得狗屁不是,真他娘的窩囊。

  心裡窩了一團騷火,步子就邁得極快。梁大牙琢磨著,他要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個地方把這一肚皮晦氣給放了。找到劉團長,要是能給他一挺機關槍就好了,他敢獨自抱著這挺機關槍去打洛安州。

  直到走出裡把地,朱一刀才熱氣騰騰地追上來。梁大牙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見著韓秋雲,也就死了一條心——到底是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啊。看著朱一刀,梁大牙心裡便是一陣感動,

  他跟朱二爺當孫子當徒弟,一刀跟他當兄弟,都是貧苦人家長大的,沒有享過福,沒有念過書,別說跟陳墨涵那樣的大家少爺不是一路人,就連韓秋雲這樣的破落人家的落魄小姐也不拿正眼看自己,想起來好不心酸。

  再想想,又陡生一股豪氣。

  「一刀兄弟。」梁大牙叫了一聲。

  朱一刀應了一聲,側過臉,看見梁大牙的眼睛有些紅紅的,便說:「大牙哥,算球了。憑大牙哥你這身功夫,到國軍裡還不是個人物?日弄個七品八品的,還愁找不到個好女人?」

  「兄弟說的是,」梁大牙嘿嘿一聲冷笑,「咱們弟兄這回進凹凸山,是要辦大事的,是要抗日了,是要幹正經的光宗耀祖殺富濟貧兩肋插刀的行當了。那不比糴米賣糧,也不比殺豬編席子,更不比陳三少爺他們在學堂裡搖頭晃腦。當兵吃糧得講究個義氣,咱們去為國家出力報效,也是為自己打天下,就要像大戲裡唱的那樣,生當啥雞巴傑,死做啥卵子鬼。」

  朱一刀說:「人家大戲裡說的是生當啥人傑,死做啥鬼雄。」

  「是這話,」梁大牙一掌拍在朱一刀的肩膀上,拍得朱一刀齜牙咧嘴,「話不管咋說,都是那個意思,就是不裝孬。咱弟兄們大眼瞪著小眼,誰都不能裝孬,誰裝孬誰就是藍橋埠爛眼圈龔二家的母狗下的崽,就是他娘的劁了卵子的驢。」

  005

  下了莊子嶺,山腳下就流過來一條小河,名叫二道河,約莫有十幾丈寬。

  韓秋雲起小就聽大人說過,這條河是從西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流過來的,穿州過府,又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至於這條河為什麼叫二道河,頭道河又在哪裡,韓秋雲就不知道了。

  韓秋雲和陳墨涵就順著河東岸的柳蔭堤壩,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無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韓秋雲從心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湧上一絲悵惘,靜下心來惦前慮後,又覺著對待梁大牙委實過分了點。不管咋說,梁大牙還算不上是個壞人啦。但是,在韓秋雲的眼裡,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麼好人。要她舉例梁大牙壞在哪裡,她未必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反正她從心裡是討厭這個人的。一個人討厭一個人,也許用不著什麼道理,一個女子討厭一個男人,更是無需什麼理由的。自然,韓秋雲不喜歡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諸多根由裡,陳克訓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韓秋雲排斥梁大牙的。那個溫文爾雅的學子,那個滿腦子新奇學問的少爺,那身潔淨貴重的洋裝,還有那飄散著書卷氣和青年男子氣息的飄逸的身體,都讓韓秋雲傾心地迷醉。跟文氣儒雅的陳克訓相比較,猴頭猴腦的梁大牙自然類同臭蟲了。

  韓秋雲突然想到,這一去,就算離開藍橋埠了,今生今世,哪裡是家呢?沒有了陳克訓,也擺脫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有跟著陳墨涵走了。

  想想又想哭。

  陳墨涵現在進入的是另外一種境界。

  洛安州距離省垣廬州不過百十裡路,日本人打過來後,不斷有來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學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動,策動學生運動。那些聞所未聞的新思潮,那些驚人魂魄的故事,為陳墨涵打開了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特別是國文教員王蘭田,還經常給陳墨涵等人上小課,使陳墨涵耳目一新,有脫胎換骨的感覺。且不說從孔聖人以下的讀書人歷來就把天下興亡看成自己的職責,單憑萊茵河畔那位滄桑智者的一聲極具誘惑力的天喚——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就足以使青年學生熱血澎湃。陳墨涵便是這些青年中的一個。

  在學校時,他聽王蘭田先生講,凹凸山的八路軍是很苦的,籌集不到軍餉,藥品、彈藥和糧食都缺。他尋思自己家庭是個沒落的官僚家庭,資產不少,理所當然應該貢獻出來支援抗戰。可是回到藍橋埠之後,管家死活不給他錢,說是老爺有交代,不見老爺的手據誰也不能提錢。他軟硬兼施,好說歹說,管家才給他三十塊大洋,而且明說了,是給他去南京作盤纏的。更讓人沮喪的是,就這三十塊大洋,還由於日軍突襲,慌亂出逃,沒有能夠帶出來。他感到對不起王先生,當初是誇下海口的,至少要籌集三百大洋去給八路軍作見面禮,如今兩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前實在不好交代。

  陳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沒有能夠說動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嶺。

  從心眼裡講,陳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這個人沒正形,好起來像個大俠,壞起來像個強盜。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長處,他豪爽仗義,為人無私且無畏,掙多少錢,花多少錢,真正是窮光蛋品格,這樣的人如果拉去梅嶺,打鬼子應該是塊好料。

  大約又往前走了五六裡路,半輪月亮升起來,腳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陳墨涵不禁打了個寒噤,回過頭去問韓秋雲:「你冷麼?」

  韓秋雲抱起雙臂,說:「還好,就是有點餓。」

  是餓啊。陳墨涵覺得肚皮快貼脊樑骨了。掰著指頭算,從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

  「再忍忍吧,」陳墨涵說,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嶺,先跟王先生要頓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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