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歷史的天空 | 上頁 下頁


  003

  凹凸山屬￿伏蘭山脈一支,地處鄂豫皖三省交界處,在江淮之間綿延五百餘裡,山勢雖然不算險峻,但是岡巒疊錯,峰迴路轉,而且樹木竹林遍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加之此山與伏蘭山數道山脈連成一片,東迄藍湖,西達平漢鐵路,北臨淮河,南瀕長江,地處華夏中心區域,與日軍隔河相望,既驚懾洛安州,又威逼方圓十數縣垣。自古此處是不戰之地,卻又是歷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戰爆發以來,凹凸山也是空前熱鬧,山南山北都駐了兵,駐紮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國民黨軍第二四六團,團長是個名叫劉漢英的上校,號稱人馬三千。住在山南梅嶺的是新編的八路軍楊庭輝獨立支隊,去年還是紅軍的遊擊隊,兵員多數是近年來才招募的窯工和種田人。

  梁大牙一夥子人緊走慢走,翻過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裡山路,到達莊子嶺已經是黃昏時分。莊子嶺是兩個省的分水嶺,嶺尖子就是騎線點,從此地往南二十多裡是梅嶺,往北二十多裡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饑又累。在嶺子上歇了幾袋煙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卻停住了腳步。梁大牙回過頭來,掃了一眼三個鄉親說:「你們幾個都聽著,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這趟出來,就別想著回家。家是沒了。打鬼子抗日是沒得二話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隊伍有幾家。你們說,該往哪裡走?」

  朱一刀連想也沒想就說:「那還用問麼,大牙哥你年紀最大,你說了算。」

  梁大牙說:「那可不行,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當不了家。這一步要是走錯了,不是把大夥往鬼窩裡帶麼?我梁大牙擔當不起。陳三少爺是個學問人,我看還是你拿主意。」

  陳墨涵紅了臉,很不痛快地說:「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爺了,我的名字叫陳墨涵。」又說:「依我看還是到梅嶺去,我聽我的先生說,八路軍仁民愛物,老百姓擁護,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積極。」

  朱一刀說:「三少爺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話沒說完,就被陳墨涵打斷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說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爺,我的名字叫陳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氣,只好重新說:「陳……墨涵你那是聽人家瞎起哄。依我看還是去蓼城,劉團長的國軍是正經的軍隊,有吃有穿。張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藍橋埠了麼?連槍都沒有,還得自己去奪。衣裳也沒有,飯還吃不飽,那算啥子隊伍呀?」

  梁大牙皺皺眉頭,問韓秋雲:「你說呢,咱們到底是去走南還是去闖北?」

  韓秋雲半天沒吭氣,想了一會兒才紫著臉反問梁大牙:「我先問你,你打算走哪條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噴嚏,動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當然去蓼城。當兵吃糧,扛槍抗日,我梁大牙沒准能當個團長司令什麼的……嘿嘿……」

  「那就行啦!」韓秋雲一梗脖頸子,打斷了梁大牙的話頭:「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嶺去,咱們分開走。」

  「那怎麼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來:「藍橋埠就跑出來咱這幾個人,哪能再分開?再說,你表叔已經收下朱二爺二十塊大洋聘禮,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嶺,我當然也得去梅嶺。」

  韓秋雲冷笑一聲:「梁大牙你別做夢了。你去梅嶺,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話把梁大牙惹惱了,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齒吼了一嗓子:「韓秋雲,老子就這麼讓你看不上眼?」

  韓秋雲卻沒有被嚇住,不高不低地說:「話隨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條道的。」韓秋雲的話也是落地有聲,說著話,並且摸住了褲腰帶的活頭,像是隨時準備抽出來打出去。

  「媽拉個——巴子!」梁大牙額上的青筋暴出了兩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揮起宰牛刀,喀嚓一聲將身邊的黃椏樹砍成兩截。再扭轉臉來看著韓秋雲,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紅看著看著就烏了。

  韓秋雲偏不低頭,目光硬硬地迎著梁大牙,冷冷地說:「梁大牙你聽明白,朱二爺那二十塊洋錢我會還你的。我到斜河街當婊子賣身子也把你的錢還了。眼前是沒有錢,明說吧,要命一條,要我給你當老婆,你就等著扛屍吧。」

  梁大牙這回真的懵了。這個韓秋雲咋會對自己這樣呢?韓秋雲在藍橋埠也是個細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菩薩心腸啊,咋就偏偏對自己鐵石心腸呢?莫非自己跟韓秋雲當真是八字不合麼?她何以把自己嫌惡到這種地步?自己摳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條漢子嘛,藍橋埠的風流娘們,誰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韓秋雲居然不把老子當人看,真正是豈有此理!

  忽然就湧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韓秋雲,窗戶臺上曬屁股,你的臉就那麼大?藍橋埠一千八百人沒有出幾個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個人物呢,咋鬼迷心竅獨獨號上了這號不識好歹的妮子,讓她弄得一肚皮窩囊氣。其實有啥呢?不就是臉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氣麼,有啥稀奇的,夜裡搬到床上吹瞎了燈,還不都是一個模樣?

  越想心裡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賤了。梁大牙心裡恨恨地想,光著屁股咱也得把傢伙翹起來,大頭小頭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了,咱得幹正經事了,不能讓這個驢日的閃了腰。

  梁大牙惡狠狠地咳嗽了一聲。

  大夥都抬起頭來看著梁大牙。梁大牙卻誰也不看,只是陰氣森森地看著韓秋雲。

  「韓秋雲,老子再問你一聲,你當真不跟老子走麼?」

  韓秋雲心裡有些發毛。她是從來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著梁大牙的正眼,這當真是第一次,她看見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紮人,似乎帶著一股硬硬的風,直直地向眼前推來,推近了,觸到臉頰了,刮得腮上熱熱地疼。心裡突然有些著慌。梁大牙的眼睛著實很邪,冷冷的目光像兩隻粗糙的手,剝開了她的對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兩顆櫻桃般紅嫩的癢尖子。連她自己都還沒明白是咋回事,鼻子裡就一陣發熱,差點兒就哭出了聲。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樣的恨梁大牙,可是這一會兒工夫咋就恨不起來了呢?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麼無賴那麼齷齪,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親眼看見他摟過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還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話:「梁大牙,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當——真?」

  「當——真!」

  喀——嚓——!林子突然起了一陣風,小路旁邊的一棵黃椏樹嘩嘩地抖了起來。

  梁大牙甩手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是從左邊打的。血從嘴角上流下來,很猛的一股。梁大牙齜開大牙,伸出長長的舌頭,抹布一般轉了幾圈,把血舔淨了,嘴巴動了動,像是在喝鯽魚湯。韓秋雲趕緊把臉別了過去,她最看不得梁大牙這副裝神弄鬼的樣子。

  嘿嘿。梁大牙輕輕地笑了一聲,笑得像哼,冷颼颼的。

  韓秋雲雖然心裡發怵,臉上卻看不出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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